尹氏笃定了顾崇禧不会有仙缘,心中的安宁冲淡了她对这个孩子残缺处的一点埋怨。
尽管顾崇禧还小,尹氏却已经开始谋划起他的未来,不外乎如何娶妻、如何置办家业……她想着,自己的积蓄还不少,未来的日子或许也没有那么难过。
顾家的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同样觉得顾崇禧不可能有仙缘,不同的是,尹氏因此而感到安心,他们则是围观看个乐子。
与顾崇禧同龄的孩子也爱拿他当个笑话,更爱用些小事来欺辱他。
小孩子最天真无知,因此,孩童的恶也往往不知收敛,有时,让成年人都觉得胆寒。
顾崇禧遭到的恶意看上去只是一些小事,比如,交给先生的习字本上被画满了丑陋的涂鸦、被先生喊起来答题时周遭的人会一齐大笑、在他的衣襟里放虫子与蚯蚓……
又或者,最常见的,编一些精巧的、用以嘲笑讥讽的顺口溜,明知这个愚钝的孩子根本听不懂,也要大声在他面前齐唱,然后一起发出吵杂的嘲笑声。
顾崇禧被围困在这些笑声里,神色往往是茫然的。
如果,非要把这世间的残缺分个等级出来,那大概,痴傻是最末等的。
因为,无论你失去的是别的什么,都至少还能感受恶意,但若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即便是最恶劣的辱骂,你也未必能感知。
无从感知,就更无从反抗,不会反抗,就永远没有尊严。
但是,当那些一点一滴的恶意经年累月向人侵蚀而来,再愚钝的人也能将之与善意分别开。
这种迟到许久的明悟,体现在顾崇禧这样直白的孩子身上,就变成对去学堂的抗拒。
可尹氏不会允许,在尹氏眼里,痴傻并非体面的事情,所以,至少在上学堂这样的事情上,顾崇禧不能落后于人、亦不能退缩。
学得慢,那便多学几遍,别的孩子皆是爱贪玩的,顾崇禧便可不玩。
等到学堂结业,若是顾崇禧能拿到和普通孩子一样的等第,在尹氏眼中,便是对命运做了挽救。
可顾晏灵不这么认为,她前十几年里被散养的人生,早让她对别人的看法全不在意。
在她眼里,别人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没有上赶着去被他人欺辱的道理。
何况,顾晏灵一直坚信自己的弟弟并非痴傻,相反,她一直觉得禧儿是一个敏感的孩子——
敏感、通透而且专注。
他只是做一切事情都很慢,但这不可与纯粹的痴傻混同。
让顾晏灵坚定这个想法的,是发生在她十一岁那年的一件事情:
那个初春,族老们再次带着她去测试灵根,自然依旧失望而归。
顾晏灵的心里亦不好受,只是她并不表现出来,在顾家其他人眼里,顾晏灵甚至完全不受此事影响。
但有一天,顾崇禧却突然送了她一件礼物:一串很粗糙的贝壳。
即使已经四岁了,这个孩子的话依旧说得不熟练,但他微微笑着,眼睛睁得圆圆的,模样很认真:“阿姐,不难过。”
顾晏灵那时笑起来,又有些想哭。
曾经,顾崇禧还小的时候,她经常做些贝壳串的手链项链来逗他笑,估计正是因此让这个孩子觉得:贝壳做的礼物,代表希望你开心。
她很确信,无论多难过,自己从未在这个孩子面前流露过这种情绪,可是,这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却自己察觉出来了。
这是一种敏感,他的敏感是因为在意。
顾晏灵还发现,禧儿确实是个特别的孩子,同一段时间内,他只能专注于一件事情。
比如,他在习字的时候,就全身心专注于纸笔,你即便在他身侧放上他最爱的糕点,他也不会理会;
同样的,如果他正在专心致志吃糕点,你却要同他闲聊,他也依旧只是吃糕点,而不会与你说半个字。
那些夫人小姐们会因此觉得顾崇禧痴傻、呆楞,都听不懂话、也不知道回话,但顾晏灵知道,不是的,当这个孩子专注于你的时候,他就是天底下最认真的倾听者。
甚至,会试图用他断续的稚嫩语言安慰你。
在顾晏灵眼里,禧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因此,那天傍晚,当顾晏灵去学堂接人,却看到一个浑身湿透、坐在学堂门前的阶梯上默哭的顾崇禧时,她竟也一下子落泪了。
她把这个通体冰凉的孩子抱进怀里,却又不知要怎么出言安慰——语言是这样苍白无力的东西。
她也只能哭。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孩子有多么不善于表达,那些因为语言能力的匮乏而无法表达出来的东西,不只有对家人的关心、爱意和尊敬,还有很深的委屈与难过。
自此之后,顾晏灵做出了一个让汐河泗水镇上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
她要和顾崇禧上一个学堂,直到学堂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