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我还能看见你。
思索间,风雪不知何时更急了,那些片状的雪花连绵不绝,织就白色的幕,将人与人、屋宇和屋宇、街道与街道……都隔绝成一个个狭小的纯白世界。
洛朝便将伞打得更低更近,于是,两人之间是没有那层雪幕的,风雪缭绕在这张不大的伞外,二人一伞,同样支撑起一个小小的白色世界。
这小世界之外,那些人声喧哗,也渐渐低了下去。
落雪的日子里,天阴如淡墨绘就,本是不觉白日黑夜的,奈何凡俗人家,总比不食五谷的修士更知晓日升日落,到了晚饭的时候,就知该点起灯了。
透过朦胧的雪幕,可见到两侧人家窗格里透出的暖光,而街道上,行人越发稀少下去。
洛朝不知顾归尘究竟要往何处去,他只是缓缓跟着,低头看着两人的脚印,顷刻间被朔风吹起的雪片覆盖。
他想:我们又是一样的。
人世看不见你,人世也看不见真正的我;
你为道途斩尽一切俗世羁绊,宁可不现于人间;
而我,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从来是无根浮萍。
这可真是相似啊……可我知道,我们骨底不同。
你曾经,有过归处。
……
思绪至此,顾归尘竟恰好顿住脚步,他停在了一处偏僻的院落门前。
那朱漆门斑驳陈旧,在寒风里嘎吱作响,而他笨拙地拿出铜匙,去对那略锈的锁孔。
洛朝见他捣鼓了半天铜锁,正要笑话一两句,就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那人推门而入,没有表情,可动作神态却忽而舒缓起来,透出一种安心。
洛朝正要随之迈入门槛,但脚步却忽而停滞了。
他看见那道红衣离了伞下,只几步的距离,可身影却淹没在风雪织幕中,隐绰而遥远。
有一瞬间,他想开口把人叫住,可那声音最终哑在了喉咙里,变作一个愈发清晰的认知:
这里,亦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不该来的。
他在门前驻足片刻,最后摇头一笑:
便当我是来做客的罢。
于是几步上前,再度靠到那人身畔,那些将他们重重隔开的雪幕,如今又消却了,一把伞撑起一方宁静。
他看见顾归尘拿着一个阵盘又在捣鼓,这才意识到:
眼前这个破败不堪的院落,只怕是个障眼法,而对方正在打开幻阵。
伴着又一声咔吱声,阵盘发出灵光,而眼前的景象骤变:
他们仍然站在一个院落里,大雪依旧,只是屋子变作整洁的两间瓦屋。
而顾归尘目光直视的前方,屋宇檐下石阶上,竟坐着两个靠成一团儿的女孩儿:
她们一人着绿衫,一人着蓝衫,看那衣裳样式与单薄程度,这两个孩子,应该都是不畏寒暑的修行者。
那蓝衫女孩靠在绿衫女孩的肩头,两人竟然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们虽躲在屋檐下,可风雪还是不时落在身上,更在脚边积成没过脚踝的一层雪。
因此顾归尘愣了几息,就急步走上前,面色带了几分不知所措:
“你们怎么……”
洛朝知道这未尽之言是什么:怎么都睡在这里呢?
他于是转头,看向对方的眼里带了柔和的笑意,想着:
嗯,肯定是在等你啊……谁让你办个年货用了一天呢?
毕竟顾归尘实在买了太多东西,那些拿起就能走的也就罢了,问题是有些吃食类的东西需要等,很多时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因为他每样都要一份。
他话语声虽轻,可竟还是将那个绿衫女孩儿惊醒了,她才睁眼时尚有些惺忪,等乌溜溜的眼珠子顺着眼眶转了一圈,看见等的人回来了,便立刻清醒了。
她眼睛骤然亮晶晶的,里头满是喜悦,在惊呼出一声“舅舅”前,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见顾归尘无言望着自己,眼神里带了不解与苛责,她才压低声音道:
“不要吵醒阿烟呀……她今儿起得太早了,被吵醒了要发脾气的。”
接着又带点委屈地嘟囔着:
“您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呀?明明早晨就出发了……我们在这儿等了您一天了……”
“阿烟差点就以为您出事了。”
“本来呢,今天过小年呀,咱们要一起吃顿午饭的。”
她说着说着垂了脑袋,看上去很失落。
洛朝则准确抓住了这番话里的重点:舅舅?
他来回看着绿衫女孩儿的面容,看不出什么,等目光转去那位被唤作“阿烟”的孩子,却立刻有了熟悉感:
她与少时的顾晏灵至少有七分像。
那一瞬间,他说不上心头是怎样的感受:
两个孩子已经这般大,还是修行者,料想那一位,此刻哪怕尚在人间,有生之年,他们也无法再聚了……
只是,这样也很好了。
上一辈人有至亲的情意,却没有相伴的缘分……于是因果轮回,将两个孩子送到这人身边,弥补一些缺憾。
动荡人世中,有这样的幸运,也该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