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虽然都是不畏寒暑的修行者,但屋内竟还是点起暖炉,还挂上许多灯笼,光火交映、暖融一片。
一切都很和美,直到……苏梦鸾开始犯困了。
她毕竟是羽族么,若是还生活在族群里,那是日落就该回窝歇息的。
但按照人族风俗,守岁得等到半夜,起先她靠着小零食与有趣的话本子,还勉强能撑住,可渐渐的,抗不过天性,眼皮子就耷拉下去了。
秦枕烟简直给她气死了,因为在这娃娃心中,全家人共同守岁、辞别旧年、迎来新春,是必须要遵守的习俗,寄寓了最美好的团圆企望。
苏梦鸾听了就表示:她也不想睡的呀,可她就是熬不住呀!
秦枕烟便扒住对方的耳朵大喊:“你现在睡了,要被年兽抓去的!”
一边嘴里编出许多威胁人的传说,一边还伸出手,试图从眼角拎起苏梦鸾的眼皮。
可怜的苏梦鸾突然被揪住眼皮子,泪都要下来了,且她纵然不太聪明,却也不至于被这样骗小孩子的传说唬住。
于是她挣开秦枕烟的双手,又哭哭唧唧躲到顾归尘身后,喊着什么“我就是困嘛”。
秦枕烟恨不得用树枝把这傻鸟的眼皮给撑起来,在她暴怒起跳之前,好在顾归尘笑着及时阻止了她:“好了,让阿鸾先睡会儿吧,等时辰到了,叫她起来放烟花。”
终于得到大家长的允许,苏梦鸾便心满意足拉起炕上的被子,一只脑袋窝在顾归尘身侧,呼啦呼啦瞬间进入了梦乡。
彼时,洛朝在旁围观,同样捧着自己的零食在啃,见到这吵吵闹闹的一幕,差点又笑断气。
秦枕烟却还是气不过,绕过去就要掀人被子,又被顾归尘带着笑拦下了:“阿烟,今天不是说好了,还要给你们扎油纸灯的么?”
这位慈爱的大家长,知道对着阿烟这种小孩子,就得顺毛撸:“你不是想要小狐狸、小兔子……各种形状的灯盏吗?”
“阿鸾睡了,那就只给她一盏,除此之外,在她醒之前做出来的灯,都归你。”
话音一落,秦枕烟瞬间就不生气了:对爱攀比的小孩子而言,还有什么比“我的玩具可比你多多了”更叫人开心的吗?
她双手托住下巴,话本子也不看了,靠在自家舅舅身边,专心致志看人扎灯盏。
于是,本来吵吵嚷嚷的屋内,气氛突然静谧下来,只秦枕烟偶尔说两句话,而顾归尘应几声,多半专注于手里的灯盏。
也有时说到有趣的事情——多是用以嘲笑苏梦鸾的糗事,两人便一同低笑起来。
洛朝那时从旁看着,觉得不论静谧或热闹,这里的灯火,都是同等温暖的。
他也托住下巴,看顾归尘手里逐渐成型的一盏兔子灯,想着:
原来,那些我从未看到的,烟火人家里的除夕情景,就类似于此吗?
他看见:秦枕烟抱住刚刚做好的兔子灯、绽开了灿烂的笑容,而一旁的苏梦鸾睡得正香、眉目间都是酣甜之意……
而两个孩子中间,那一袭红衣的人,垂首敛眉,在暖橘色的光晕里,神情格外柔和……
他忽然就觉得这里很闷,想着:应该是暖炉打得太热了,我该出去透透气。
一出门,他就迎面落了满头的雪,那些雪花冰凉刺骨,带走那种闷热,让他的思绪也渐渐平静而冰冷。
他靠在门外,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慢慢低下头,想着:没有区别的。
无论我是在门外隔雾看花,只见光火、只闻笑语,还是像方才那样,近到咫尺之遥,近到能清晰看见所有人脸上的笑容……
于我而言,其实都没有区别。
无论远观或近看,我都永远只是个旁观者。
这是你们的年,它从来不属于我。
……
他不知道自己在风雪里默坐了多久,这时光漫长到,他几乎要在这寒冷里如常睡去……直到,突然嘎吱一声门响,打破了雪夜的寂静,而后一个女孩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
“醒醒!眼皮子不准闭!我们要放烟花了!”
“醒醒啊!再不醒我就拿雪泼你头了!”
……
他抬头一望,果然,秦枕烟拉着睡眼惺忪的苏梦鸾,已走到了院落中央,而顾归尘手里抱着一堆烟花,他先把一部分摆在了地上,竟又从储物戒里拿出了另一堆。
洛朝看着就笑了一声,想着:这么多?够放三年了。
花火呲啦一声被点燃,而后一丛丛的焰火就在天际炸开,不仅有这三人放的,更有这除夕夜里,同一片天空下,无数人家共同点燃的烟花,在夜幕汇成新年的奏歌、谱成团圆的乐曲。
烟花爆竹的炸响中,天空那些斑斓的光彩,洒下七色的光辉,浅浅映在那三人的脸上,在雪夜的寒冷中,更显朦胧温暖——真是遥远的温暖啊。
洛朝无意识间起身,一步步靠近他们,却总觉得,明明今夜的雪不算大,那风雪还是织就了无形厚重的幕,将自己阻隔在另一个世界。
最终,他与三人隔了几步的间距,沉默而无言地遥望着。
却见大烟花都被点过了,两个娃娃就开始玩各式各样的烟花棒,甚至小炮竹,有的玩时,苏梦鸾总算不犯困了,她手里拿着许多一砸一响的小炮竹,蹦来跳去,对着狂怒的秦枕烟砸得不亦乐乎。
顾归尘站在她们身侧,时而仰头看天空的烟火,时而又笑望那两个孩子。
洛朝也站在对方身畔,望着这一幕,忽而想起,先前买零嘴的时候,自己也顺手拿了一些烟花棒……
不若就此时燃去吧,否则,待这场似真似幻的梦结束了,也不会有机会了。
他于是将那为数不多的烟花棒摸出来,数了数,不过七支,便凑成一束,打算干脆一起点了。
正欲点燃,他忽而又发现:手头没有火柴。
他其实不记得上一次玩烟花棒这种东西,是什么时候了,至少绝不在这个世界里,又因为太遥远,他甚至也忘记了那时候,他是用怎样的方式将之燃起。
眼下,其实可以用灵火,可这让他心头顿生无趣:
绝大部分修行者根本不会瞧一眼的玩具,却用灵气去点火,显得多滑稽讽刺啊……
自己呢,不也是一个滑稽的讽刺么?
明明是个万人之上、无数人眼里近乎于仙的帝王,心底却总觉得自己依旧是普通凡人。
结果,仙不仙、凡不凡……成了一个游离在世外、四不像的怪物。
这怪物呢,明明不需要吃东西,却比凡间正经厨子手艺还好,于是成了偌大皇城里,唯一天天给自己做饭的修行者;
可是呢,当这怪物试图去凡尘生活,明明连法术都忌讳着不用了,也按一日三餐、每天食五谷杂粮,却依旧不老不死,当身畔故人容颜老去、埋入新坟,岁月带走了所有人,却带不走自己。
……
多么像啊,像手上这捆本不该买来的烟花棒,无处安置、无处容身,连想要被点燃、消逝成灰烟,都少一根普通的柴、少那一捧合适的凡火。
他低头看着那束烟花棒,心中做了决定:扔了吧,因为这同样没有意义。
可就在这时,苏梦鸾那娃娃竟突然蹦跳着从眼前走过,她手里燃着一大捧烟花棒,伸手从里面分了一束出来,脸上笑意灿烂,要将之递给顾归尘:
“您也玩啊!总不能就我们两个玩!”说完又向那头丢炮竹的秦枕烟追过去,只留下一串银铃样的笑声。
顾归尘一时没来得及推拒,手中便顿时多了一大束烟花棒,只因他自己也从没玩过这样的凡间事物,所以整个人都有点懵。
可当他透过那些明媚的花火,看见绚丽光芒中,两个孩子嬉闹追逐的身影,又温柔地笑起来。
洛朝看到那个笑容,一瞬间,鬼使神差地,竟走到顾归尘身前,近到能看见对方微笑时,轻轻颤动的眼睫。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也垂首,看向那束正燃烧着的艳丽花火,他伸手,将自己那束烟花棒举起来,凑过去,那低语轻到不可闻,他说:
“借我一些……光,好吗?”
伴着刺啦的燃烧声,那一束本来灰暗的烟花棒被点着了,也放出耀眼的光芒,与顾归尘手中那束光花交映在一起,成了更加夺目的一团璀璨花束。
在花火汇成的光芒中,两人隔着时空的河,几乎对视着,那容貌俊朗的少年此刻在笑,那些灿烂的光点映在他的瞳孔里,像瑰丽的星空。
他注视着时空之河另一边的红衣青年,缓缓笑着,真心祝福道:
“新年快乐。”
我大概很多年没有对人说过这句话了……
过往许多个除夕里,我在街头相遇的许多零落人,他们的新年,从没有对幸福和快乐的期待,只有悲苦,因此,我道不出这般的祝福。
我记得,上一次说出这四个字,应该是在一座热闹的城里。
那城里有很多善良热情的人,其中,不少曾无家可归的乞儿,很感激我收留了他们。
其实他们不明白,不是我收留了他们,而是所有人,共同收留了我。
但我终将离去。
这一次,亦是如此。
……
年初一的清晨,太阳还隐在山头,苏梦鸾和秦枕烟就开始收拾起那些需要带走的东西,到处忙活着,只有顾归尘,他的东西实在少,几乎不需要收拾。
但对两个孩子而言,无论还对多少东西存有念想,也终有一些事物,不能带离。
苏梦鸾在心疼自己种在后院的一株梧桐树的小树苗:
“这是我从族里带出来的树苗呀……种一棵少一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