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依旧至深茫然惊惧,泪水不自觉往下流,反反复复在心中自问: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这次是春季真正到来后,洛朝第一次在他面前自尽。
他望着群山青翠,莺啼柳绿……竟然再度联想到深冬的雪:
雪是握不住的,攥得越紧,化得越快,终会流逝到杳无可寻。
自殒魂崖一别后,他再不敢坚定地拦在洛朝的前方,挡住通往绝境的路。
他只敢默默尾随其后,无言目睹一切惨象,最终在人意识昏迷、濒临死亡时,迅速靠近过去,破开一路险象环生,拼命将人从死地中救出来。
这深冬过后的春季三月里,本该是万物复苏生机的岁月,他们却辗转在五域各大令人闻风丧胆的绝境中。
从中域边缘到南陆内部,足足两个月有余,他一次又一次亲眼看着这人赴往死地,被妖兽撕咬、鬼怪吞没、阴气侵蚀……却依旧求死不能。
顾归尘看出了他眼底的坚决:不到山穷水尽、再无路可走时,就绝不甘愿被永劫困锁。
哪怕再试上一千次一万次,让时光无尽倒转下去,他也要求得一个终结。
顾归尘亲眼看着他面对死亡时的态度日渐冷漠下去,好像发生在他身上的痛苦根本和他本人无关,有时妖兽的尖牙啃到骨骼上,他竟连眉头也不动一下。
他从来不喊疼,顾归尘却觉得痛到要死了,或许比直接去死更难受。
前世今生,顾归尘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人与人之间,痛苦是可以相连的。
切于彼身之刀刃,剜去吾心之血肉。
他在终日望不到尽头的血色里,每每将一浑身骨碎筋折的人救出来,这时候洛朝往往陷入至深的昏沉里,不会开口讽刺他,也不会睁开眼流露出难掩的恨意——
顾归尘明白对方的恨全是真实的:现在的洛朝,或许在整个世界上,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自己。
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打碎希望的那个人。
他的每一次出现,都是种提醒,使过去的某一幕不断重现在洛朝的脑海中:在血海漫天里,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破灭。
如果没有他,也许现如今的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顾归尘问过自己无数次:是我做错了吗?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吗?
这个问题可能根本没有答案,因为不论对错与否,当事情重来一遍,他的选择依旧不会变。
他又一次感到宿命的无常:也许,我们注定是敌人。
只有在一人陷入昏迷时,注定站在对立面的他们,彼此间才能有片刻静谧:
有一次,他怀抱着对方鲜血淋漓的伤躯,垂眸看见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灼烫的泪不断滚下来,于是低头在人耳边低泣恳求着,“不要伤害自己……”
他试图唤起这人对此方世界哪怕一丝一毫的留恋……言语中,他总是不敢提及自己,他觉得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去挽留什么的,因此回忆着前世遇到过的很多人、听闻过的很多故事,尤其是,他想起闻歌——那温婉若水的女子眼里,曾怀有对帝王最衷心的敬爱。
事实上,若没有九陵帝尊的存在,这位命运坎坷的歌女,或将活得更凄凉。
他抱着人喃喃自语,说什么“有很多人爱戴着你”、“他们还在等你出现”、“他们不能失去你”……
前世,帝王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天下万民,这曾挽救了无数人的一生。
可他自语间,表面上说的是天下人,其实这段话真正指向的,更多是他自己,但他不敢言明,只能借别人的故事表达心绪,他断断续续说着,过度悲切中,语序有时都是混乱的。
可话未过半,一直因重伤而安静躺在他怀里的洛朝,突然瞳孔紧缩,神情近乎惊恐,且拼了命地要挣脱他的怀抱,喉间还发出断续的、恰似悲嚎的音节,以至伤口被牵动,转眼淌下更多血来。
他被吓了一跳,不明白洛朝为何忽然情绪如此过激,但万万不忍心看这人于鲜血直流中苦苦挣扎,因此只得迅速放手。
洛朝跌跌撞撞站起来,脸上血迹斑斑,似惊慌中想要逃离,蹒跚向前走了几步后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于是回望向顾归尘,眼睁得很大,瞳仁因干涩而淌泪。
他入魔了一样反复问:“你也要困住我吗?”
顾归尘怔然失语,不及应一声是与不是,又听他接连哀嚎质问:
“我被困了一生还不够吗?”
“将我架在世界中心,永永远远监视着,要我当了一辈子囚徒……”
“这样还不够吗?!”
……
他显然疯魔了,双目爬满血丝,喝骂着:“滚开!统统滚开!”
顾归尘见他腹部伤口在挣动间愈发狰狞,鲜血汩汩,骇得惊慌失措,情急之中想上前将人拥住,哭着道:“别这样……先治伤……没有,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我不会……”
那句“我不会困住你的,你想去任何地方我都可以陪着”才说了一半,他的神情就骤然凝固了,鲜血溅在他眼睫上,视界中尽是血色——
这是第一次,洛朝真正自尽在他怀里。
时光开启倒转前,他看懂了对方的眼神意味:冰冷、厌倦、深恨。
顾归尘突然明白了:世人对他的爱也好、恨也罢,都不能挽留他,人间任何美好的事物全都不能挽留他。
他很清楚自己走后,今生许多人的命运会被改写——或将十分凄苦,但他早受够了,他不愿再理会任何人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