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氏族内乱,让顾氏永远失去了嫡系第七子,其佩剑劫音,断成十二截。
后来流落边塞的二十年里,这些断剑碎片,被顾十四常年拢在衣襟里护着,哪怕断口的锋刃,有时会割伤他的胸膛。
直到战乱终止,所有人,包括顾七的尸骨,都回到了顾家。
他们的九姑娘,替他们修刀铸剑的唯一人,也终于回家了。
顾霖铃踏入被尘封已久的锻造室,片刻不歇开始修补一众亲人残损的武器:
第一件,是顾笙月的战刀。
在后来的日子里,这把战刀又彻底破损过六次,每一次,都在她手里浴火重生。
破损得最严重的那一年,刀和人是一起被将士送回来的,顾笙月浑身鲜血、昏迷中也死死握着刀柄。
她当天开始修补前,曾仔细数过那刀身之上,共有多少条裂痕。
大大小小的裂纹与缺口,共一百七十二道。
刀尚且如此,遑论是人呢。
荣耀的代价,是鲜血和生命。
后来,这个道理大概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因为岁月流过去,这家族中每一人的武器,她都亲手修补了许许多多次,那些或轻或重的破损口,根本难以准确计数。
顾十四的剑也好,顾十三的阵盘也罢,乃至顾六的银针……其上每一个最微小的凹陷、缺口、裂痕……都是她在铸器台上,全神贯注、竭尽心力,一点点修补或磨平的。
她总告诉自己:务必做到尽善尽美。
在她心里,修好了物,有时宛若修复了人。
好像现在,她要修补的最后一件武器,是顾七的遗物,劫音。
这一支剑她修了足足十年,耗尽了心血。
用最好的灵材,将断口处重新熔铸接续,经年累月慢慢打磨……她想让这把剑看起来,同原来一模一样。
当剑身重新恢复锋利雪亮,她抱剑踏出门外,十四坐在院中槐树下,已等候数年。
两人共同无言注视着修补好的剑。
可他们都明白:剑可以修好,人却永远回不来了。
她亲手将劫音系在了顾十四背后——自此,家中剑修里最小的一个孩子,将毕生背负着两把剑活下去,到死为止。
“以后,它就靠着你了。”
那一年顾十五都还未曾拜入顾氏,因此也没有人料到,很久以后,同样的场景再现了,某种和昔年相似的信念传承下去,伴着本该葬入墓穴的荣耀,共同压在这个家族里、真正的最后一人身上。
经受了这场内乱浩劫的洗礼,族中的每个人都有了变化:
比如,以前争强好胜的顾十四,如今更寡言、也更刻苦,又如顾十三,终于弃了原先三心二意的性子,开始专注于阵修之道。
顾霖铃却觉得,自己和最初相比,没有太大的不同,还是常常对人灿烂笑着。
若非要说改变了什么,就是屋中一角,多了一座凤珠玲珑塔,每日都由她亲手小心擦拭。
那些年,顾十三亦亲眼目睹过她擦拭玲珑塔的样子,知道她对此物有多么珍重爱惜。
何况凤娘已死,她生前又不曾传下过什么遗物,凤珠塔算是她留给生者仅剩的念想了……要说不舍得,他们三人里,没有人真正舍得。
顾霖铃不愿卖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可是他想:
您不舍得的,仅仅是一座塔吗?
自顾氏这座大厦倒塌,他眼中见了许多不平事,一开始还要郁愤不甘,恨不得与某些人同归于尽……现在,家中人或死或散,他却完全看开了:
管它什么信念道义荣耀辉煌……和性命一比,连修真界里最重视的修道前途也算不上什么,活着就够了,哪怕是卑贱苟活。
如今,家里就剩他们三个了,哪怕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也是绝对不可承受的。
事到如今,除去一死之外,他们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也没什么不能舍去。
顾十三甚至大逆不道地暗自想过:
卖塔又如何、卖剑又如何?即便卖了姓名、卖了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要他看,卖空了才好!
卖得干干净净的,也将过去的一切事情都忘得干干净净!
荣耀和屈辱一同忘记,以后抛开这个破败的氏族,去无人打搅的偏僻地方安顿下来,过最普通平凡的日子,直到各自埋入黄土。
可顾十三知道,顾霖铃和他不一样:
她自始至终放不下——她是身心皆属顾氏的人,骨和血已融在那片土地里。
别人希望顾氏不亡,是企盼保住一份荣华富贵。
她不是,她在暗自企盼一个公道。
尽管她从来不说出口,可顾十三很明白,她不甘心。
并非不甘心跌落泥土尘埃,而是不甘心昔年用血换来的荣光被玷污,不甘心那些逝去的人被平白诋毁……以至人死如灯灭的现在,她本应看破一切并过上新的生活,却依旧放不下。
不肯离开这片泥淖,执意留守在这片冰冷的祠堂外头,一厢情愿陪伴着逝去的亡灵。
可这天下哪里来的公道呢?成王败寇,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世人奉你为圣贤,你就是圣贤;世人唾你为盗匪,你就是盗匪。
人间没有永恒的英雄,亦没有不坠的荣光,他们的血,全白白流了。
顾西游心中徒生浓重的无力感。
他也不知随手抄起了什么,狠狠向冯宿砸过去,怒骂着:“滚吧!”
这奸猾的商人脸上快要得逞的喜意还没褪去,骤然被这么一砸,骇得蹿出老远,连用以装风雅的折扇也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