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始终回望着那个方向,哪怕什么也看不见。
忘尘之剑负在他背上,时而他意识陷入朦胧,恍惚里竟觉得,在无尽久远的过往,相同的事情早就发生过一次。
那天,好似也有一把剑被赐下,也有一些往事被掩埋。
他竟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原本就缺失过一块。
在去往崇明剑派的一路上,他反反复复做梦。
那些梦陌生又熟悉,梦里有条河、有渔船、有烟花、有檐下随风次第飘远的清脆银铃声……可惜所有人的面目都是模糊的。
每次梦醒后,他都感到彻骨寒冷,缩在马车一角,身体轻微战栗着,怀里死死抱着忘尘剑: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只要忘记了,那一切就等同于从未存在?
又为什么,好像为了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道,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被割舍。
我不要求什么道了,我要回家。
可是他明白的:顾归尘,或者说,顾十九才有家,而就在昨日新生的顾忘尘,是没有家的。
近些年,他本来很少回忆往事,因为他们失去过太多人,稍一回想便要难过。
可现在,他眼前总浮现出某些画面——那是段平静的岁月,他才刚刚成为顾十九没有半年:
昔年的顾霖铃是很爱笑的,与家中最活泼的顾十五,也就是顾岑湘,一般的爱笑,人们都知道顾氏的九姑娘是个明艳女子。
后来一家人流落到西江,每个人面上都常年聚着哀愁,他明明原本是个很少露笑的安静孩子,到这时节,却努力地在所有亲人面前多露出笑,希望能感染旁人……他渴望顾霖铃明媚的笑能回来,也渴望十三没心没肺的傻笑能回来。
他第一次见到顾霖铃和顾十五,是在一个春天。
他身上还敷着药,得知有客人要来,就悄悄躲在顾六的私人药房墙外一丛盛开的迎春花里,还尽力拿花枝绿叶掩盖住自己的身形——他害怕见到生人。
但这是徒劳的,那时他修为全失,等同于凡人,连气息都没法隐匿好,于是很快被发现了行踪:
“呀!我找着了!我找着了!”顾十五拨开花丛,探脑袋进去,一眼瞧见里头藏着的人,不由得惊喜出声。
“九姐你快来看啊!躲在这里呢!”顾十五笑嘻嘻高喊着招呼人来。
接着,顾归尘便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靠近,愈发拼命往迎春花丛更深处躲。
“哎呀,这是个江南来的孩子!”
话音未落时,一角鹅黄色的裙裾出现在眼前,但他不敢抬头看人,竭力减轻自己的存在感,差不多把身体缩成个团。
“你怎么知道他是江南来的?”顾十五却对这位新入门的师弟好奇极了,抻着脖子往里头探,想看清楚对方的面容。
顾霖铃也和十五共同将脑袋往里头挤,两人皆笑容灿烂,透着交错的绿枝和明黄的花朵看人,发觉着孩子过分安静了,蹲在花丛深处一声不响……可她叽叽喳喳的:
“十五你忘啦?我祖籍在江南!一眼就能看出分别!”
顾归尘彼时抱着膝盖,听言不由感到好奇,偷偷地将黑白分明的眼往上觑——他知道论居住地自己算个江南人,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出生在何方,更不知父母籍贯,若用后两种来算,谁晓得他算哪里来的人呢?
这人为何一口断定他是江南来的?
于是暗暗竖起耳朵听:
顾霖铃恰好正搬出自己那套理论,说什么,女娲娘娘捏泥土造人,捏北地和中域的娃娃时,掺进去的是酒水,捏江南的娃娃时,掺进去的是清澈的甜河水!
“谁从哪儿来,我一闻就晓得!”
顾十五听了她的歪理,咯咯笑个不停。
还抱着膝盖缩成团的顾归尘则目露惊讶和疑惑,小心翼翼上瞟的眼神偶尔被探头望着的两人捕捉到,皆读出一句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顾霖铃看了笑眯眯的,恨不得直接上手撸他一看就软乎乎的头发,“还有哇,你瞧这孩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哎呀真秀致!北地和中域的人,绝难长得这般标致!”
“哼哼,九姐你这可就武断了,我不是江南出生难道就不标致了?”
“你不一样,你是个鬼灵精!”
两人笑作一团,而后半点不拿自己当初见面的人,已然各个自居为姐姐了,十分自来熟,极亲善地开始问,诸如你原先的家在哪里啊?真是江南人吗?父母何方人士啊?家里原来有兄弟姊妹么?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穿什么?等等。
那一大通的问题,顾归尘大半答不上来,或者答不知道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