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听那些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在极冷的雪夜中,额角也渗出绵密的汗珠。
洛朝靠在他身侧,共同屏住呼吸。
灯火悬停在两人之间,照亮彼此脸庞,他们目光相对。
有几个霎那,洛朝几乎以为:他在看他。
他照旧单手若蝶,借灯上影轻轻触碰他的发,此时,连“蝴蝶”也不敢言语了,怕惊动黑夜里四处寻觅、等待嗜血的敌人。
在这绝壁上,顾归尘共挨过了四天五夜。
当所有敌人退去时,他挪动僵硬的四肢,慢慢地往崖顶爬。
攀上最后一块岩石后,他抬头一望,竟发现雪不知何时停了,连天阴霾的厚重云层破开一个洞:东方有日出。
洛朝望见太阳的一瞬间便怔住了:
这些天,杀机与阴霾总蛰伏在黑夜里,而雪又总是不停,以至于白昼也阴沉黯淡。
当雪短暂地停止时,还能恰逢偶然的一次日出,沐浴到云缝间洒下的些许日光……这真是太短暂了。
他久久凝望日出,等回神时,已只能看见远方地平线上一个踉跄跌撞的背影了——顾归尘并不敢作任何停留,只能分秒不停地向前逃去。
覆满白雪的绵延山脉畔环绕着多条冰冻的江流,皆日光下熠熠闪烁……与那些庞大的天工造物相比,他的背影,何其渺小。
洛朝竟没有立刻去追赶,他伫立崖顶,俯瞰白茫茫的大地,视线一直追逐着那微渺的身影,心道:
逃吧,逃吧……不论未来会去往什么地方,乃至天地之大、无处可去,这漫漫无尽的冰冷道途,也永远别再回来。
……
它还照亮过深不见底的洞穴,地面上的丛丛毒蛇吐着信子,鳞片反射冰冷的光,穴顶倒挂的蝙蝠一双双眼睛血红,狰狞可怖;
它还照亮过陌生城镇某一角阴暗染血的巷道,照亮过漆黑莽林中蓦然突现的刀锋尖端滴下的血色,照亮过荒山风雪道上,逶迤在白雪中的血脚印……
它最多次照亮的,是一双眼睛……更准确地说,是同一人的两双眼睛:
一双在满是血迹的面庞上,却生得愈来愈亮——那里燃烧着一簇希望。
哪怕他身上零零总总二十多道可怖的剑刃撕裂伤,每走一步牵动伤口,都纷纷地洒落血滴,而四面八方都是追杀者,他根本无处可逃,唯有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他眼底的光也从未熄灭过。
另一双却恰恰相反,是平静无波,浑然寂灭的,其眼底只有绝望。
迥然相异的两种眼神,最开始曾让洛朝感到过突兀,后来他却明白了:
原来,这场漫长的归途上,依旧有两个顾归尘。
一个站在轮回开端,一个站在轮回终末。
前者还相信希望,后者眼底却只有平静的绝望。
甚至,开端和终末之间,也站着许多个顾归尘,其眼底希冀的光,是渐次熄灭的。
最奇异的是,他总觉得,最后那双死寂的眼,能穿透过一切时空阻隔,在温和眷恋地望向自己。
以至于夜雪笼罩下,好多次他举起灯,照亮彼此面容,不自觉靠近到呼吸可闻,几乎问出来:你能看见我吗?
可比起这不确定是否为错觉的“相见”感受,洛朝还是更情愿看到他最初相信希望时的模样:
很多次在绝境中,他无声念着:我要回家。
凤血种子好似为他这融于骨血的信念所激发,也一次又一次地助力他渡过死局。
每一天,都离家更近。
当这场漫长的归途,行进到最后的十分之一,洛朝每天都在默数,再跨过十一座、十座、九座……山峰,渡过七条、六条、五条……江水,我们就到家了。
可与那向往之地离得越近,处境也越危险。
此时,大概所有人都猜出顾归尘的目的地是何处,于是,众多追杀者选择在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
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浴血而战,不敢闭上眼睛作片刻休息,不敢稍稍掉以轻心,日复一日,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越向前行进,其踏出的每一步,都需要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
某次雪夜山中,身后敌人紧追不舍,而他濒临油尽灯枯,视线被血色模糊,他不敢回头看,只能孤注一掷地向前、再向前、拼命向前,挥剑的动作已经麻木为一种本能,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了,或许就会长眠于此。
很多瞬间,他都觉得自己会死在这儿。
可比起死亡,他真正恐惧的是被抓捕回去,又要被迫忘记一切。
覆雪的群山是一个个魁梧的巨人,在用漠然的目光注视他这只不自量力要挣脱命运的虫蚁,他深知自己无可倚靠,每每他感知到身后敌人迅速迫近到咫尺之间,冰凉的恐慌都会刹那自脊骨蔓延到全身,直到冰冻他的思维,使他脑海里仅剩一个念头:
向前逃!
以至于,哪怕敌人实际已不见踪影,他也没有意识到,只一味奋力奔逃,不慎踩碎河面上较薄的冰,摔到破裂的冰窟窿里,他不顾一切地要爬出来,十指深抠进坚冰,尽数鲜血淋漓。
他一个呼吸的片刻都不敢停下。
每每看他又越过一座山峰,洛朝都感到心脏的跳动在加快,他于心底倒数时隐隐地生发出期待:就快了,就快到家了。
最艰难的一战,发生在龙渠山下,各方追杀者联合布下封锁大阵,打了个日月无光。
在此战中,顾归尘第二次使出“沧海意”。
风雪裹着剑气,凝聚成漩涡,无情收割性命。
他踏着累累白骨登上山巅,血色浸染了半座山上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