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高公公去衙后歇息,本抚要去三司衙门宣读陛下旨意了!”
这是明旨,但又只让张孚敬一人接旨。
从此刻起,广东虽然没有单独的总督,但他已经有了这份权柄。
诸司皆受节制。
堂中十数个被拘来的士绅、富户脸色苍白地看着张孚敬一手持剑一手举着圣旨出门去了。
“……先押入牢中!”
“冤枉啊——”
高忠看着他们被带走,随后却对要请他去休息的人问道:“不知皇明记在何处?咱家没到过广州,还烦请引路。”
巡抚衙门的人心头一凛,心想只怕还有密旨,顿时恭敬地说道:“高公公请稍候,我这就安排人备轿。”
一声吩咐后就让人快备热茶糕点,然后有些讨好地问:“请教高公公名讳?高公公一路辛苦,抚台甚为严厉,诸多招待是要入账的,实在是……冒昧了……”
“这样啊。”高忠眼睛微眯,笑呵呵地说道,“咱家姓高名忠,忠心的忠。”
……
高忠在广州城并没有感觉到来之前以为的剑拔弩张,满城皆敌。
他不懂,所以请教魏彬。
“老祖宗,我还是不明白。”
魏彬嘴角是若有若无的笑:“可不兴继续这么叫了。”
“老祖宗哪里的话?以前您没少提携我,高忠岂是那等势利小人!”
魏彬心想还不是因为这皇明记?这小子总在乾清宫呆着,自然是明白皇明记可能十分重要的。
来拜访又没什么密旨,纯粹就是顺便烧一注香。
“还是叫咱家监事吧。”魏彬对他说着陛下为自己职位取的新名字,然后就问,“不明白什么?”
“……这广州,看起来挺祥和啊?听大臣们在奏疏里讲的,广东好似已经要反了一样。”
“笔法嘛,自然是这样。”魏彬笑了笑,“说情势紧张,那也不假。只是文臣向来以笔墨为刀枪,以言语为利箭。陛下若是只听其言、览其文,仿佛便有千军万马一般。实际上呢?高公公也看到了。”
高忠从远影楼的顶层望下去,烟火气十足,百姓看着还挺有生气。大概是因为……府衙县衙都在接诉状,有很多案子作为谈资?
“张孚敬真乃相才!”魏彬感慨着,“他便懂得言语笔墨不足为虑,这大明天下,只有活不下去的才会豁得出去。那些官绅富户高高在上惯了,颐气指使惯了,总以为平日里点头哈腰低眉顺眼的愚民定会随他们几句言语、几钱薄利就去做什么。殊不知,百姓们也会因为别的什么很快又改变主意。有善粥,能伸冤,不派役,那便是好日子。”
他嘴角都是嗤笑:“再有惩办往日里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这种热闹,那瞧着啊,更是解气得能饱肚子。没了这些真能豁得出去的人,乡绅富户又能做什么?他们的家丁又不是死士。一个个富了两三代,就忘记了自个儿的祖宗也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田舍郎。平日里凑在一起吹嘘,嘴里讲着进退一心。利刃加颈,立刻屁滚尿流,你出卖我,我出卖你。”
“张孚敬是会用刀的,陛下更是识得宝刃、敢用利剑。何以富国?将来怎么能年年富,咱们也不懂。但眼下嘛,广东抄没了这批家财、官田,广东诸衙门口十年内都是富裕的!这士绅啊,就如同韭菜一般。广东举子名额不减、生员名额不减,三年内又会长出一茬来。有张孚敬在广东,这里不会有问题,陛下安心盯着吓破胆的其他诸省就是。”
高忠只感觉毛骨悚然:“不正是因为其他诸省都在看着广东,所以这里才要紧么?张抚台杀得这么狠,其他各省官绅都吓破了胆,要是串联起事呢?”
“张孚敬知轻重,必会给陛下一个好由头,让其他诸省都说不出话来。”
高忠想起了张孚敬让他解送到京城的那批举子、秀才。
“走吧,回皇明记广东分号。”
“……监事,这里不是吗?”
“一座酒楼,算得什么?”魏彬撇了撇嘴,“抄没发卖给皇明记的而已。”
“多少银子?”
“没给,但又要安排船队去交趾买粮回来交给广东藩台了。”魏彬满脸愁容,“劳碌命,也不知海上飓风停歇了没有。”
“……监事若忙,那我先回去?”
魏彬摇头:“有些东西是陛下要的,劳烦你顺道捎回去。”
“监事说笑了,可不敢说劳烦!”
“有事劳碌好啊!劳碌好!”魏彬这句话是诚心的,比守陵要好很多。
精彩日子过惯了,哪里习惯得了暗无天日的寂寥生活?
桂萼正相反,过去那些年,他过得太无趣了。
但现在,太精彩了。
都司派下来的指挥佥事坐镇惠州,壮班不足,还有兵丁。
湖广一万精兵虎视眈眈,大有广东办不了的事湖广来办的气势。蒋总兵已经砍了三个千户的头颅,严令既往不咎,但一定要办好差使!
难道真劳烦定国公那老躯带着湖广精兵南下抢功?
广东之外乱不乱跟他们有毛的关系,先把本地犁一遍!
于是桂萼升堂问案,用鼻子看着每一个被状告的知县、胥吏、士绅、富户。
查有实据,斩立决!
没人办事?桂萼都被两任上官憋疯了,精力充沛得吓人。
他甚至发现自己很享受裁决别人命运的快感,尤其是那些瞧不起他、自恃身份的人。
“府尊!府尊,下官只是被吏员裹挟收了些银两。依《问刑条例》,下官之罪不在例该永远充军之列,下官可赎刑,下官愿赎刑……”
桂萼很纠结。
《问刑条例》里是有这样的规定。按例,大明几乎“无不可赎之罪,无不可赎之人”。只要不是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或者残疾了被判死罪的,又或者不是被判永远充军的,都可以交钱赎罪。
按他贪的钱,也就判个终身充军,并犯不着判他子孙亲属都要接替的永远充军。
“……那便纳银四千两……”
桂萼还没说完,底下又小声说道:“府尊,依《大明律》及《问刑条例》,该是钞四千贯……”
堂上知府的小眼睛都要瞪大了,胡须一抖一抖。
“依《御制大诰》,起解官物,卖富差贫者,族诛!贪赃纳贿、说事过钱者,凌迟处死!盗卖仓粮者,墨面文身,挑筋去膝盖!”
“下官纳银!纳银!”
桂萼手里提着笔抖动不已写着判词:“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这批人莫非最后都是纳银赎罪、贬为民籍发还原乡?
鬼知道他们还在谁谁谁名下藏了哪些田地,各个地方又不会方便又严格地去查谁还是不是官籍?
因为本就没有一个明确的官籍定义!
“下一个!下一个!本官要上奏疏,要修《问刑条例》,要厘定告身,要抄送各县……”
他自顾自地嘀咕着,陪同他坐镇在这里的广东都司某指挥佥事只觉得这个惠州知府脑筋多少有点问题。
而广州府城外的官船上,张孚敬把装了一小箱子的供状都交给高忠之后只说道:“其后还有新卷宗,本官会再次遣急递运送至京,公公都交给陛下即可。”
在广州府停留了三日的高忠点头:“咱家记住了,抚台保重!”
官船起航,高忠走入船舱,看了看被一左一右两个锦衣卫守着的解昌杰。
“巡按并未定罪,不必如此。”
他指的是解昌杰自己穿了一身素衣。
解昌杰抿着嘴:“但听陛下发落便是。”
高忠这几天听了一些广东情况,因此笑着说道:“多少也算离了是非之地,巡按一路可以多睡几个好觉了。”
说罢又去了底舱,里面十几个人分别被镣铐锁在牢钉于木梁之下一个个的小笼子里。
他好奇地走向了最里面单独的那个人,蹲了下来问道:“咱家听说,你名字里也有一个忠字?”
郑存忠披头散发,蔑视地看着他。
暗无天日的底舱里,他竟坐得很直,颇有风骨的样子。
高忠在嘴里嗬嗬有声,然后:“呸!”
郑存忠紧握双拳,任由他吐的唾沫在脸上和头发上流下来。
“你说什么流水的皇朝,铁打的士绅,你也配叫忠?”高忠嫌弃地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