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当屈楚臣吐出这两个大字。
远处,那些尚未围拢过来的“裁判”,以及分散在四周的墨林画师弟子们,乃至小厮杂活仆役,第一个感觉都是听错了。
或者说,因为这几天类似的话听过太多次,只是都是来挑战者说出。
突然换了人,很不习惯。
“屈师兄……你……”负责接待的青年画师失声开口,想说什么,却给屈楚臣抬手打断。
继而,这名墨林年轻一代第一天才走到自己的桌案,手指一点,那画好的半幅画卷突兀燃烧起来,焚烧成烟尘。
屈楚臣喟叹一声,望向一侧带着斗笠,从始至终神色平静的季平安:
“大巧不工,禾先生手段,屈某领教了。”
“先生”一词,乃尊称。
意味着,起码在这一幅画面前,屈楚臣甘拜下风,心悦诚服。
真的赢了……闻言,以白须老者为首的一群鸿儒恍惚。
以他们的修养,本不至于如此,但一来,经受画卷意蕴冲击还未彻底脱离,二来……
神都大赏许多届,墨林演武历史上,双方互有胜负。
但唯独在“画”之一道上,墨林保持着全胜的战绩。
从无例外。
但今天……他们却见证了历史。与有荣焉。
一张张脸孔激动地涨红,其余的鸿儒,乃至心中不忿的画师们蜂拥而来,将那张潦草的苍龙图围得“水泄不通”,清静的园林中,竟骚乱起来。
“承让。”
季平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扭头就要离开,准备赶往下一场。
屈楚臣张了张嘴,想要拦下对方,促膝长谈,探讨画道真谛。
但见季平安行色匆匆,来历神秘,又有些迟疑。
“我时间不多,有些赶。”季平安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提前开口堵住。
往门口迈了几步,突然又停下,问道:“后门怎么走?”
……
……
“高师,就在前头了。”
马车辚辚,白堤沿江街道上,墨林的马车抵达青杏园外。
敦实的车夫一手牵拉缰绳,同时朝车厢里说。
高明镜“恩”了一声,掀开帘子,与钟桐君先后踏足落地,朝人群中走去。
“墨林的人来了。”
“咦,是那个弹琴奏曲的。”
原本喧嚣议论的读书人们投来视线,惊讶不已。
大们大多不认得高明镜,但对“墨林”画师宽大独特的袍子印象深刻。
至于钟桐君,更在白堤被瞻仰了许多天,何况本就是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不知吸了多少粉丝。
抛开立场不谈,几日之间名声大噪,颇有点大众梦中情人的意思。
“见过高师。”有守在门口的墨林弟子忙快步上前,行礼道。
高明镜“恩”了声,看向紧闭的院门,眉头微皱:“有人在打擂?”
那弟子点头,说道:“高师若要进门,我去通知。”
高明镜抬手制止,神色淡然:
“规矩便是规矩。岂能因人而废,不过多等一阵便是。”
弟子一脸钦佩,继而犹豫了下,看向钟桐君:
“师姐,方甫听一些士子风传,白堤那边……”
钟桐君下巴轻点,神色郁郁。
墨林弟子心下一沉,想着方才听到的议论,忍不住问:
“不知那个‘禾’公子,是怎样的打扮?可是戴着斗笠,身披青衫,个子大概这样高……”
他描述了一番。
钟桐君愣了下,这位天才乐师美眸诧异:
“师弟怎么知道这样清楚?”
墨林弟子迟疑道:
“方才进门打擂,言称与屈师兄较量的那人……也是这般模样。”
这下,不只钟桐君,连高明镜都愣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神中的诧异与荒诞。
“想必……只是巧合。”高明镜沉吟了下,说道:
“这本就是极寻常的打扮,至于年纪与身材,这边读书人也都相仿。”
嘴上说着,可心中那个疯狂的想法却如野草,不可遏制地疯长。
这时候,紧闭许久的院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沉重的木门折页声里,喧嚣议论声淡去,一道道目光投去。
原本席地打坐,或蹲在墙根的读书人们精神一震,围拢过来,准备鉴赏。
神都多风雅之人,抛开胜负心。能这般肆意欣赏墨林画师手笔,于爱书画之人来说,乃饕餮盛宴。
“出来了,出来了。”
“诸君,当一饱眼福。”
“不知屈画师又改用何种技法。”
议论声里,读书人们翘首以盼,如同被投喂的母鸡。
然而,预想中一名小厮捧着画卷风风火火跑出的画面并未出现。门内,以须发皆白的老者为首的一群鸿儒,竟结伴走出。
手中捧卷。
神色昂扬激动,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笑意。
“这……”
读书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有部分士子皱眉,隐隐意识到不对劲。
“李兄,韩兄……这老夫子们怎么亲自出来张贴?”此前,驾车来报信的白胖士子诧异。
在他身旁,其余两名同窗也面露不解。读书人是个圈子,自然知晓老夫子们名望地位。
高明镜抬眼看去,心中不安涌起。
下一刻,在众目睽睽下,在蓦然安静的气氛里。白须老夫子气沉丹田,双手捧卷,喝道:
“此一场,神都禾先生优胜!”
神都……胜了?
在墨林最引以为傲,最无懈可击的画道上,神都有人挑擂成功?屈楚臣……输了?
门口的读书人,乃至闻风而来附庸风雅的民众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其余老夫子异口同声,整个现场才轰的一声,沸腾起来。
“赢了……我们在画道上赢了墨林……”
“多少年来,若我没记错,还是历年演武首次!”
“李兄……我好像听到,屈楚臣输了。”手持折扇的读书人喃喃。
身旁同窗一张脸涨红,激动地攥紧了拳头:“我也听到了!”
他沉沉吐气,继而扬天大笑。现场一片混乱,有人蜂拥上去,要围观那一副取胜的画卷究竟如何。
有的朝远处狂奔,去将这个惊人的消息告知好友。若说一曲《光阴》提振士气,那这一场过后,局势已然逆转。
白胖士子则敏锐捕捉到“禾先生”三字,张大嘴巴,心想莫非我猜的是真的?
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点,七嘴八舌询问。几名老夫子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外头的人对这个姓氏反应如此激烈。
等得知,不久前白堤同样有一名相似打扮的,自称“禾”的小先生上台,用一曲《光阴》击败了钟桐君后,老夫子们也怀疑人生了。
“高师……”人群外,穿素雅长裙的女乐师忍不住看向高明镜。
却见素来沉稳的大画师神色茫然,他呼吸微微急促,迈步便走入大门。
等一行人踏入庭院,只看到屈楚臣坐在案旁,盯着新铺开的画纸发呆。
看到同门到来,方甫回神,面带惭愧:
“高师……我……咦,桐君你怎么也来了,不该在白堤镇守么?”
钟桐君没吭声,只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盯着他,屈楚臣心头毛毛的。
高明镜深吸口气,问道:“怎么回事?”
屈楚臣当即,将经过讲述了一番,末了佩服道:
“那位公子当真妙笔,只是寻常画卷,意蕴却让我都短暂心神失守。偏生,其画技大巧不工,只用最简单纤细的线条,便勾勒出那等身临其境之感,实在是……”
高明镜沉默,不知为何,听到对方描述,脑海里浮现出季平安那张脸孔。
不过……两者的画风迥异。
季平安是浓涂大抹,粗粝狂放的画风。
这个“禾”公子,却是线条简约,栩栩如生……况且,高明镜当初亲看看过季平安的画,对其水平有所判断。
这两人虽同样以“意境”出挑,但彼此的功力不在一个数量级。
可高明镜不知道的是,同样的功力,画一些寻常的山水、花草;与画记忆中深刻的场景,效果自然迥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