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无差别么……张夫子闻言笑了笑,并不很认同。
但他并没有与老朋友争辩的意思。
年轻时锋芒毕露,对世界有自己的想法,彼此因理念不同而争论或许是件快意事。
但到了这个年纪,所思所想早已定型,谁又能说服谁?
何况,时隔多年老友重聚,何必说那些惹人不喜的话题。
张夫子与雪庭住持的确相识多年,若往前追溯,初次相逢还是二人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昔年,前者尚未入槐院修行,在神都求学,满心想着入朝为官,青史留名。
后者么……来历要更复杂些,乃是出身南唐国。
五百年前大乾王朝末年,气运崩散,九州各地起义军如雨后春笋,养蛊般厮杀后,诞生了两支最大的势力。
其一,乃初代神皇与国师所率领的军队。
其二,便是起于南方的义军。
双方决战于渭水,前者胜,定鼎中原五州地界,后者败,退守南方占据相对偏远的两州之地。
彼时战乱多年,民不聊生,双方元气大伤,已难以继续厮杀,加之佛门出手力保后者,最终双方划界止戈。
前者成了大周,后者成了南唐。
而相比于周朝内修行门派众多,南唐的势力格局更简单,皇室羸弱,佛门昌隆,此外还有座修行剑场算作老二。
国师昔年曾作诗,云“南唐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说的就是佛法在那边的兴盛程度。
与之对应的,佛门僧人在大周境内虽也不少见,但却几乎没有成规模的势力。大多以散落各大州府的小寺庙,游方僧人为主。
中州范围更少。
神都城内,唯有一座白塔寺名气最大。
有些类似“大使馆”,南唐若有人来,大多会宿在寺庙中。
而雪庭僧人,当年千里迢迢抵达神都时,还很年轻,立志要驻守此处,弘扬佛法。
令佛主光辉照亮北地。
可在神皇眼皮子底下,所谓的“弘扬”当然做不到。
白塔寺伫立神都数百年,存在感也不很强,寺内僧人虽被朝廷优待,但想有所作为……却是不可能的。
与其说“弘扬”,不如说,是维持佛法在神都的存在而已,象征意义更大。
若只是混日子,似乎也不错。
可对雪庭这般心怀宏愿,且天赋、才情、毅力皆惊才绝艳的僧人而言,无疑是个沉重打击。
白塔虽高,却如囚笼。
这些年来,无数人劝他返回南唐,甚至南唐国主都曾发来信函相邀。
所有人都知道,以其对佛法的造诣,足以在南边获得更大的成就、更高的地位。
可这名僧人却只是摇头,拒绝了一次又一次。
如一颗顽固的钉子,死死凿在神都这座小小的寺庙里,从少年熬成了中年,又熬成了垂垂老矣的暮年。
而张夫子也从立志入朝为官,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年轻书生,被现实一次次打击,又亲眼见了官场上的肮脏与卑鄙。
终于投笔奔了槐院,与许多位前辈一样,成为了一名儒剑修士。
……
“往事已矣!”
小小的馄饨店内,张夫子叹息一声,说道:
“转眼你我都已年迈,甚至不知是否还有再次见面的机会。”
雪庭笑了笑,倒是看的很淡:
“生死而已,无非再走一遭轮回。”
张夫子说道:
“你们佛门最喜讲这些虚的,便是佛主都没见得轮回,死了便是死了。”
雪庭慢悠悠道:
“佛国有三千大千世界,轮回何必限于一处?佛曰……”
张夫子头疼摆手:
“停停,莫要与我念你那套东西,听着头疼。”
雪庭含笑,果然闭嘴,然后道:
“今日文会,本以为伱要晚些来赴约。观你神采,发生何事?”
“倒的确出了些意外。”张夫子神色古怪,将今日文会状况讲了一遍,道:
“我久不在神都,对此并不很了解,你可知这城内谁人有这般才情?”
雪庭颇为惊讶,摇头道:
“贫僧也不知。不过你我皆乃修行中人,何必执着于追寻,若有缘,不去寻也会遇见,若无缘,任凭走过三山四海,也寻不见踪影。”
要你何用!
张夫子大为失望,一手拉起袖子,不令其沾染汤碗,另一手拿起木质汤匙,作势吃馄饨:
“老夫虽已修行,却还不得辟谷,这文会忙了许久,一整天过去半颗米都未入肚,趁热吃吧。”
雪庭从善如流,一手扯起青色衲衣的袖子,一手捏起木筷。
二人对话的声音很轻,却都一字不落掉在季平安耳中。
他们并未注意到,店里那名少年人眼底闪过的古怪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