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户部抛砖引玉,很多官员都发表意见。
都大差不差。
朱祁钰微微颔首:“朕不打算用银锭子,一来不方便,交易时需要用秤称重,再用剪子剪断,这样损耗很大,一般百姓人家承担不起;”
“二来就是携带不方便,朕带着银锭子出门,放在身上扎得慌,放在锦囊中又坠得慌。”
“朕打算压制银币,每一枚银币固定面额。”
“比如一两的银币、二两、五两,十两。”
皇帝原来要铸钱啊!
铸钱肯定是往里面掺水,赚火耗糊弄百姓的。
“陛下,请听老臣把话说完!”
胡濙立刻站出来反对:“陛下,内帑虽然宽敞些,但请陛下切莫浪费银两!”
“一来,白银昂贵,我朝并不盛产白银,市面上的白银皆是从夷人贸易得来。”
“但老臣估算,夷人恐怕也没多少白银,老臣曾亲自见过那些夷人,他们说的国度,非常狭小,怎么可能有无数白银令其挥霍呢?”
“张尚书言之有理,一旦贸易断绝,我朝一定会出现银荒,届时朝堂如何应对?”
“二来,陛下要压银币,陛下算过火耗吗?银子火耗,每两银子会损失二三钱银子,压成银币后,银子缩水,朝堂亏惨了。”
“三来,若陛下压出精美的银币,只要面世,就会被市井商人抢购一空,然后埋进土地里,陛下的内帑,能顶的过商人抢购吗?”
“四来,陛下想压币有赚头,就要往里面掺东西,掺得多了,价值自然就下来了,到时候口碑崩塌,和宝钞无异。”
“陛下,倘若出现上述四种情况,朝堂上的钱,顷刻成空,会发生什么事情?”
胡濙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陛下,此事绝对是贻害万代的事情,请陛下绝不可再动此念头!”
胡濙说的有道理,但他并不知道,夷人的钱来自美洲,美洲白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而且,离大明最近的倭国,就富有银矿。
缅甸富有金矿。
但胡濙有两句话说得对,火耗太多,明人喜欢贮藏银子,内帑的银子根本不够做准备金的。
“老太傅快快请起,此言是朕灵光一现,所以拿出来与诸卿讨论,说对说错朕皆赦无罪,诸卿畅所欲言。”
朱祁钰笑道:“朕打算强征民间之银,强制压成银币,再流通回民间……”
“陛下呀!”
胡濙翻个白眼:“若老臣去抢内帑,您会怎么办?会杀了老臣啊,朝堂若派兵抢百姓家中钱财,那不是官逼民反吗?”
“不是抢,是号召百姓把银子拿出来,兑换成银币。”朱祁钰很天真。
“陛下,就算衍圣公重生,也不能让天下万民放弃戒备之心。”
胡濙无奈笑道:“敢问陛下,这是哪个祸国殃民之辈,告诉您的,老臣请陛下杀之!”
“此策,必使大明江山动荡,大明顷刻崩塌!”
朱祁钰表情尴尬,这是他前世看到的。
却忽略了人心。
自古以来,百姓对官府根本就没有信任,只有戒备之心,所以让他们拿出银子,就是在逼反他们!
“诸卿,此策不行吗?”朱祁钰有些不甘心。
李贤、张凤等皆摇头。
“若大明遍地是银子,此策尚可一用。”
“如今银钱短缺,市场上尚是钱荒,如何浪费火耗去压什么银币,舍本逐末……”
胡濙见陛下心诚,于心不忍道:“陛下,您可让工匠压一枚银币出来,看看会损耗多少银子?您再让计相计算出来。”
“至于让百姓拿出银子来,您最好打消此念头,大明不能乱啊!”
胡濙松了口气,幸好陛下没强制执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和压银币比起来,整饬束脚陋习还靠谱一点。
让阁部出个条陈来,缠足必须从官方角度否认,至于民间如何,移风易俗并不容易啊。
“罢了,朕再想想。”
朱祁钰意兴阑珊,本想用银币,攥住铸币权。
其实想想也挺可笑的,铸币权一直在朝堂手里,无论是银锭子,还是银币,本质都是一样的。
重臣反对主要原因,是大明银子少!
想让他折腾,就得银子多。
但他冒出这个想法,其实是想做大明银行,把货币牢牢抓在手心里。
偏偏这个时代的银子,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货币。
“传旨市舶司,加大和夷人贸易,多多赚银子!”
朱祁钰便宣布退朝,忽然停下脚步:“对了,那些被打发出去的宫女,家人再找女儿送进宫中,不要小脚的,也不要旁系的,自己想办法。”
那些官员呜呼哀哉,本以为躲过大劫,不想还是没躲过去。
回宫的路上一直在琢磨。
宝钞肯定不能用了,得多多储备银子,胡濙说得对,一旦铸银币,被商人兑走,再铸再兑,最后内帑的银子一定会被兑空的。
货币总要改革的……
等等,发行银票啊!
做钱庄、票号啊!
他确实舍本逐末了,做大明银行,也可从票号开始啊,用八百万两做准备金,银行肯定能开起来。
归根结底,他想钱生钱。
皇帝之所以是皇帝,就是要比天下人都有钱,才能支配天下。
到了勤政殿,朱祁钰神游天外。
匆匆用了膳食。
他便开始批阅奏章。
“皇爷,李佥事到达京城了,正在宫门外候着。”冯孝低声道。
“李震?”
朱祁钰一愣,才想起来李震是都督佥事:“宣进来,陈友、毛胜也一起叫进来,朕要跟他们说说话。”
毛胜是汉化蒙人,其人一直都不被朱祁钰信任。
很快,三人进入勤政殿,跪在地上行礼。
一别数月,他们入宫走进来,仿佛一别经年,往日辉煌宏伟的宫城变得残破,夺门留下的斑斑痕迹,仍能让人看完觉得触目惊心,那日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入京时他们听说了最近两个月发生的情况,心里十分唏嘘。
方瑛派人交代过他们了,一定要小心侍奉皇帝。
皇帝今时不同往日了。
因为不敢说的太多,只反复叮嘱他们,一定要小心侍奉皇帝,绝不可像以前那样马虎大意。
听着李震把平乱详细说完,朱祁钰才微微颔首:“李震,你做的不错。”
“不敢当陛下夸赞!”
李震是从底层一点点爬上来的,这种人最擅长察言观色,他在朝中有三个靠山,方瑛、梁珤和王来。
前两人都给他写信,让他对陛下恭谨。
王来则直言不讳告诉他,皇帝之变化,让他好好侍奉主君。
李震就明白,再像以前那样糊弄皇帝,肯定是行不通了,所以必须小心侍奉。
“陈友、毛胜,你二人也做的不错!”朱祁钰笑道。
陈友是回回人,历经五朝的老人。
“微臣不敢当陛下夸赞。”陈友虽然年龄大,却不敢托大。
作为回回人,在大明没有靠山,皇帝是他唯一的依靠,所以他绝不站队,不管谁当皇帝,他就忠恳办事。
前些年,皇帝对他不冷不热,就是因为他不肯旗帜鲜明的支持皇帝,所以一直得不到封爵。
“陈友,想不想回家了?”朱祁钰忽然问。
陈友一愣,以为“家”,是京师的家。
“于谦在宣镇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歼灭瓦剌精锐三万多人,总数十余万!”
朱祁钰神情激愤道:“朕打算重开西域,经营丝绸之路,所以朕问你,想不想回家?”
“这、这……”
陈友对老家并没有印象,他生于汉地,长于汉地,但是他的祖父、父亲无数次提及自己的家,他也幻想过那个地方。
可大明已经失去那里很久很久了,他以为永远也不能再看一看祖父的家了。
“那里虽然不是微臣的家,却是微臣的祖地,微臣多么希望有朝一日,祖地能重回汉家怀抱!”
陈友眼角落泪,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若陛下重开西域,老臣愿意充当先锋!”
“那老将军要注意保养,好好活下去,一定要看到那一天!”
朱祁钰无比认真地扶他起来。
陈友明知道这是陛下收拢人心的手段,仍不由自主的激动,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他想带着军队,收复自己的祖地。
像他这样汉化的回回人,从不认为自己长得和别人不一样,他坚定认为自己就是汉人。
“毛胜,朕记得前些年你逃亡漠北……”
朱祁钰话没说完,毛胜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哈哈哈,老将军何必介怀?”
“朕绝无怪罪之意!”
“谁不想回家看看呢?”
“朕也想去南京看看,虽然朕没生在南京,没长在南京,但南京是朕曾祖父的家,祖父也在南京多年。”
“朕想告诉你,朕有太宗之志,要收复漠北失地,重新经营草原!”
“老将军,朕想跟你说,好好活下去,等着朕,带着你回家!可好?”
朱祁钰抓住毛胜的手。
毛胜泣不成声。
他儿时是在草原上过的,祖上更是大元贵族,那边还有很多亲戚。
他也想带着大军回去,彰显他在大明的地位,人人都有一颗衣锦还乡的心,他老了,没几年活头了,此生最大的愿望,一是有封爵,二是衣锦还乡。
“陛下,老臣一定保养好身体,等着做远征漠北的先锋官!”毛胜跪拜。
“两位老将军!”
朱祁钰一手拉着一个:“这些年你们南征北战,太累了,暂时留在京师,帮着朕整军,朕新征召了四个团营,你们留下来帮朕。”
“一来将养身体,把身体调理好。”
“二来,等着团营练成,由你们亲率,收复西域、收复漠北,朕要让你们衣锦还乡!不复尔等忠恳一生!”
收买人心,还得看朱祁钰。
朱祁钰松开两个老将军,回到御座上:“此战,平定湖广苗乱,三位将军皆有大功!”
“李震,朕欲封你为兴宁伯;陈友,朕封你为武平伯;毛胜,朕封你为南宁伯!”
“此封,暂不赐世券,朕要让你们衣锦还乡的时候,再赐下世券!”
“朕希望,朕赐下的世券,是侯爵世券!是与国同休的侯爵世券!”
“朕把世券留着,等着赐给尔等!”
冯孝端上来托盘,上面摆着世券,都是侯爵世券。
朱祁钰指着:“尔等可有信心,为子孙挣下一份侯爵世券啊?”
“有!”
李震三人齐声呐喊。
他们真没想到,皇帝会这么大方,直接赐下爵位。
不过,如今勋臣式微,陛下想多多提拔勋臣,制衡文官,倒是也有可能。
唯一可惜之处,没有世券,不能世袭。
“几位老将军,朕只有一句话,活着!”
朱祁钰实在用心良苦,陈友和毛胜,都命不久矣了。
“这是圣旨!”
“朕不许你们早死,朕要让你们衣锦还乡,让祖地的族人看一看你们!”
“这是你们为大明鞠躬尽瘁的回报!”
“是朕给你们最好的封赏!”
朱祁钰言辞恳切。
陈友和毛胜泪流不止,人活着的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认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