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道:“但朕想念皇姐时,也算是个念想。”
“微臣愿意留在宫中,侍奉陛下!”胡瑄这么大岁数没白活,听懂了朱祁钰的暗示。
“皇姐在时,和朕关系最好,奈何天不假年,皇姐薨逝……”朱祁钰得算算死了多少年了。
这叫感情好?死几年都忘了!
“十三年了。”胡瑄接口。
“十三年了,朕偶尔就会想起,虽然朕还要一个姐姐,却不如朕和顺德关系亲笃,虽然都是亲姐姐,也有个里外。”
朱祁钰一点也不尴尬。
“陛下和公主的天家亲情,天下臣民尽知。”胡瑄拍马屁。
“你是有孝心的,还记得公主的祭日,比石璟都强,他连皇姐死了多少年都不记得了。”
朱祁钰看着他说:“若非看着朕的两个亲外甥的份上,朕就赐死了他,去地下侍奉姐姐去。”
“胡瑄,你怎么看?”
胡瑄没想到,皇帝上来就是虎狼之词。
用他的嘴,去杀石璟?
“微臣是外人,不敢揣测天家之事。”胡瑄小心翼翼道。
“你也是顺德的舅舅,和朕也算亲戚,但说无妨。”
胡瑄咬牙道:“驸马毕竟是宣宗皇帝亲选之人,若杀之恐怕影响陛下的孝名。微臣以为,可罚驸马。”
朱祁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倒是谁也不想得罪。
朕给你功劳,你却嫌功劳烫手,难怪坐冷板凳这么多年,着实没什么气魄。
“嗯,下去吧。”朱祁钰懒得浪费时间了。
连个待宰的羔羊都不敢杀,敢去咬孙氏外戚吗?
你们不咬他们,朕怎么把封爵收回来?
看着他们,朕就恶心。
胡瑄心里发苦,一步登天的机会,飞了!
“陛下,请听微臣把话说完!”
胡瑄叩头在地,不肯起来:“陛下,微臣说的罚,是让驸马做事,在京中驸马算不得什么大官,可到了地方上,驸马就是了不得的存在了。”
让驸马做事?
“说明白点!”朱祁钰没让他起来。
他撅着,继续说:“微臣的意思,得罪的事让驸马去做,若做错了也有借口去杀,若做的不错,陛下便继续让他做!”
这个办法好啊!
“起身吧。”
朱祁钰看着他,胡瑄满脸通红,血压都快炸了。
“正值端午,朕打算诏天下诸王,进京和朕一起过个端午,团圆团圆。”
“既然是你提议的,那便让王谊、石璟做使者,你们兄弟做副使,分成两路,邀请天下诸王入京。”
“啊?”胡瑄都傻了,这就来啊?
您在京中做了什么,天下人都心知肚明,您祸害完商贾,祸害驸马,驸马祸害完了,轮到诸王了?
您说说哪个王能来?
偏偏这得罪人的事情,让我们兄弟去?
“朕格外开恩,让你们儿子,进宫做侍卫吧。”
“本来你们儿子是没这个机会的,像你胡瑄,只是个百户,儿子只能做个普通军户了。”
“再过一代,怕是连京中一个普通民户都不如了。”
“朕在给你们升官的机会。”
“记住了,天下诸王,老的小的,都要进京,一个都不能缺!”
“缺了,朕拿你们试问!”
胡瑄整个人傻眼了,总感觉这不是天降富贵,而是天降无妄之灾。
“陛下,若王爷不肯入京呢?”胡安小心翼翼问。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骗啊、唬啊、用强啊,哪怕是掳来,朕也要在京中见到他们!”
朱祁钰淡淡道:“朕想念亲戚们了。”
胡安咬牙道:“陛下能否派厂卫随从?”
“允了。”
朱祁钰懒得跟他们废话:“你们去把王谊、石璟放出来,朕的圣旨稍后便到,你们好好商量商量,抓紧出发,距离端午,一个半月,你们的时间很紧的。”
看看胡家兄弟,有什么本事吧。
这次之事,只是试金石。
朱祁钰让人伺候安枕。
一连几日,朝堂上毫无波澜。
范广率领京营出京。
这天,早朝之上,处理完政务后,朱祁钰宣布下朝,回乾清宫的路上,有太监火速跑来,献上密奏。
密奏上有血!
“叫住百官,都不要走!”
朱祁钰返回奉天殿,没打开密揭,但落款是张鹏!
进入奉天殿,百官看见皇帝手里捏着密奏,就知道出事了。
“朕还没看,打开,念!”
朱祁钰让怀恩念。
张鹏洋洋洒洒近万言,将山东大涝,抽丝剥茧,说得清清楚楚。
掘开黄河口的,是佛子山上的贼人做的。
这个佛子山的头领叫林松,自称是唐赛儿的儿子,号称佛子,所以改山名为佛子山,在民间传教迷惑百姓,聚众造反。
他们以白莲为号,打着佛母的旗号,妖言惑众。
少的时候聚众上万,多的时候聚众数十万人。
根据张鹏的调查,联络佛子山的,是京中人,佛子山收钱办事。
“佛子,白莲!”
“唐赛儿啊,朕怎么又听说了!”
“这山东流匪,都打着唐赛儿的旗号,怎么着?”
“唐赛儿是母猪不成?生了几百个儿子?”
“从永乐朝开始,每年都有唐赛儿的声音,但官方记载,唐赛儿在永乐十八年就已经死了!”
“老太傅,朕说的对不对?”
朱祁钰看向胡濙。
胡濙是活化石啊。
“回陛下的话,唐赛儿确实是死了,但唐赛儿刚死不久,便有人冒着唐赛儿的名头闹事。”胡濙言辞闪烁。
“接着念。”
根据张鹏调查,京中人士联络的是孔家人,是孔家派人去和林松联系的。
念到这里,一片哗然。
胡濙偷偷看了眼皇帝,他是真要把孔家之事,摆到明面上说吗?
奏章末尾,张鹏预料到自己会死,担心密奏送不到京中,他一共写了十几份,分别送出来。
奏疏念完,张鹏已经死了。
龙椅上的朱祁钰面无表情,倏地冷笑两声:“朕说呢,山东迟迟没有密奏!”
“看看时间,这是十七日前送出来的。”
“张鹏已经死了。”
“一共十几份,恐怕他说的只是一个虚数,恐怕他送出来二三十份,才能如愿送到朕的手里!”
“好一个山东啊!”
“朕看这山东,不是朕的了。”
“是孔家的,是山匪的,是坏人的,唯独不是朕的,不是大明的!”
“堂堂右都副御史,从三品大员,持圣旨、天子剑巡抚山东,竟然会被害!”
“写了几十封密奏给朕,朕只收到了一封!”
“派出去的上百人,全都杳无音信!”
“好个山东啊!”
“山东的布政使、巡按使、镇守太监、各级知府、知县,竟然没一个人,写奏章给朝堂!”
“你们说,这山东官场有存在的必要了吗?”
朱祁钰目光如刀:“他们逼朕,视朕于无物,那朕就让他们知道,朕是什么样的皇帝!”
“于太保,朕命你率京营出京!”
“坐镇山东!”
“山东官场上下,下到官府差役,上到布政使,一律缉拿,个人自证清白,不能自证清白者,杀!”
轰!
整个奉天殿瞬间炸了。
皇帝要杀光整个山东官场啊!
“陛下……”胡濙急声道。
“老太傅不必再劝,这山东不治,何以治天下啊?”
朱祁钰目光闪烁:“堂堂右副都御使,说没了就没了,朕派去了多少官员,杳无音信!连厂卫到了山东,都可能消失。”
“这是在挑衅中枢!挑衅于朕!”
“朕就全了他们的意思!”
“于谦,清理山东官场之后,再在全山东理清匪患,一个山匪都不许再有!”
“抓到的山匪,头目斩首,余者变成劳役,开山建路,全部累死!一个不许活!”
“再传旨李贤,跟女真借一块地,建造一座大城,取名四平!”
“召集天下能工巧匠,建造一座美轮美奂的城池!”
“请北孔移入四平城!”
嘶!
奉天殿内倒吸一片冷气。
皇帝疯了!
皇帝杀空山东官场也就罢了,清理匪患也可以,怎么敢动孔家啊!
那是圣人之后啊!
您难道不要法统了吗?
可是,谁敢劝啊!
百官看向胡濙,胡濙喟然长叹,不发一言。
“请陛下顾念天下读书人之心!”这时,耿九畴跃然出列,跪在殿中间。
朱祁钰眼皮子抬起:“何意?”
“微臣清楚陛下深恨山东之乱,想恢复承平岁月,但陛下可杀官吏,可平匪患,却不可请圣人之后移居。”
耿九畴豁出去了。
“曲阜和四平一样,都是大明领土,如何不行?”
朱祁钰笑道:“朕会直接下中旨,请衍圣公全家思量的,朕想衍圣公之家,必会体谅朕的苦心。”
“若衍圣公家不愿意呢?”耿九畴胆子够大的。
“不愿意就算了,朕也不强求。”
朱祁钰笑道:“但朕相信,衍圣公会体谅朕的,对了,孔弘绪到哪了?刚到京城?让他加快脚步,朕在奉天殿上等着他!”
他又看向耿九畴:“衍圣公马上便要到了,不信你可当面问他,朕相信他会同意的。”
“这……”
耿九畴犹豫,他担心皇帝用强,可皇帝却说不用强制的。
若不强制,衍圣公全家怎么会迁居那荒凉之地呢?
狗屁的四平城,没听说嘛,让女真拿出一块地皮出来建城,连现有的土地都不愿意给衍圣公建城,可见陛下之抠。
再说了,女真和大明,龃龉不断。
若把四平城建在战场之上,乐子可就大了。
万一女真打进城了,他们是该投降呢?还是该投降呢?
不过,此事必然不成。
天下读书人,可将衍圣公视为圣人之家,岂能由着皇帝的性子胡来?
等着陛下中旨传到天下各地,必使群情激奋。
“陛下可保证,绝不强制吗?”白圭问道。
“自然,朕说到做到,若衍圣公不愿意,那便算了。”
朱祁钰看向于谦:“把中旨发下去,朕相信,这天下人都是心向着朕的!”
于谦皱眉,陛下您哪来的底气呢?
不过,皇帝这招够绝的。
把剩下的京营兵丁交给他,把他一起踢去了山东。
之前,皇帝说过多少次不担心他功高盖主,所以这次又给他兵权,可见知行合一,圆了皇帝的美名。
又担心在他京中兴风作浪,干脆把他踢出京城,顺带着把京营拿到战场上消耗。
皇帝的心是真毒啊!
“回皇爷,衍圣公到了!”冯孝低声禀报。
“宣进殿里来!”
十岁的孔弘绪,当代衍圣公,踩着鼓点进殿,拜见皇帝。
可礼行完了,皇帝却不让他起身。
他小心翼翼打量一番,岳父大人并没在朝堂上,他已经收到了消息岳父李贤去辽东上任了。
看着威严的皇帝,他心里发怵。
尤其山东大涝,这种错事让他十分担忧。
“衍圣公,朕问你,朕欲请衍圣公全族,改居四平城,意下如何?”朱祁钰直截了当。
孔弘绪一懵,咋回事啊?
我们孔家招你惹你了呀,怎么一脚把我们踢去四平城了呢?四平城在哪啊?我都没听过!
“回禀陛下,微臣家居乃先祖圣地,孔氏繁衍千年,俱在圣地,若离开祖地,恐怕族中诸老不愿,请陛下见谅。”
孔弘绪婉拒。
可等了半天,皇帝都不应声。
他就一直撅着,膝盖都快跪麻了,脑袋点在地上,血液倒流,十分难受。
“请陛下见谅!”等了好半天,皇帝都没声音,孔弘绪只能自己说话。
奈何,朱祁钰跟没听到一样。
他想求救百官,问题是岳父李贤没在朝堂上,其他人他也不熟啊。
怎么就没人帮我说话呢?
可等了半天,还是没有。
耿九畴蠕了蠕唇,觉得陛下做事太小人,口口声声说绝不强迫,结果却用这种方式压制一个十岁孩子,一点都不光明磊落。
他刚要说话,身后的轩輗拉住他。
叶盛、白圭等人也想说话,却又不敢。
气氛凝固了一刻钟。
御案后的皇帝,闭着眼睛,脑袋靠在龙椅上,昏昏欲睡。
跪着的孔弘绪,血液逆流,浑身的血涌在头上,幸好岁数小,若换做老臣,这回准死在这。
实在忍不住了。
他活动一下脖子,却看见皇帝的眼睛陡然睁开。
站在皇帝身侧的太监猫着腰下来,从其他太监手里接过来一把戒尺,狠狠抽在他的屁股上。
“啊!”孔弘绪惨叫一声。
“低下头!不许僭越!”冯孝阴冷道。
孔弘绪立刻乖乖低下头,冯孝才上去。
他算明白了,若不答应,皇帝就不让他起来。
皇帝这也太损了吧!
我们孔家哪得罪您了呀?我们都是良民好不好啊!
“陛下,非是微臣不愿意,只是家中老人,想要落叶归根,不愿意离开祖地,请陛下谅解!”
孔弘绪还在坚持。
这货十分聪明,知道再熬一会,一定会有人帮他说话的。
这天下,毕竟都在读圣贤书,圣贤的后人在这呢,谁能当做没看到啊!
再熬一熬!
可等了好半天,还是没人说话。
他想要服软了,身上哪里都疼。
“陛下!”
却在这时,耿九畴跃然而出:“衍圣公已经行礼完毕,请陛下按照礼制,令其起身。”
此言一出,朝臣立刻知道,耿九畴捅马蜂窝了。
朱祁钰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倏地笑道:“唉,朕刚才眯着了,这几天实在太累了,衍圣公还没起来呀?快快请起!耿寺卿也请起!”
孔弘绪站了起来,舒服了。
看吧,天下读书人,都站在我家这边呢,终究有人会为我说话的!
“你刚才说了什么呀?”朱祁钰忽然问。
孔弘绪的小脸登时就垮了。
还得跪啊!
他只能跪下,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结果,上面又没声了!
孔弘绪都快哭了,这皇帝有点玩赖啊!
“陛下,衍圣公已经回禀了!”耿九畴咬着牙,又站了出来。
朝臣都用勇士的眼神看着他。
“嗯?”
朱祁钰仿佛才睡醒一样:“说完了?朕没听到,再说一遍!”
“臣等不想离开祖地……”
“再说一遍!”朱祁钰换招了,你不想离开,就当复读机呗。
孔弘绪快要哭出来了:“陛下,臣等……”
长篇大论,说得有理有据,不愧是孔圣人的后人,学习这块确实没落下。
“再说一遍。”
孔弘绪只能哭着又重复一遍。
皇帝刚要开口,耿九畴看嘴型就知道,皇帝让他再说一遍,立刻道:“陛下,衍圣公口干舌燥,请陛下赏他一盏茶喝。”
“耿九畴,你这么愿意发号施令,要不你坐这吧,朕下去,给你跪着!”
朱祁钰阴冷开口。
噗通!
耿九畴一下跪在地上:“微臣不敢逾举,微臣知罪!”
“怎么就知罪了呢?应该是朕知罪啊!”
朱祁钰慢慢站起来:“朕说了这么多话,喝过一盏茶吗?老太傅天天早晨站在这里,喝过一盏茶吗?于太保,功比天高,在奉天殿上喝过一盏茶吗?”
“太祖立下的规矩,你想改了?是吗?”
“来人,给耿九畴上茶,让他喝个够!”
“喝!”
“喝到死!”
朱祁钰直接炸了:“他才几岁啊,说了几句话,就要喝茶!在奉天殿上也敢喝茶吗?”
“你定的规矩?”
“真当他是孔圣人转世啊,是不是朕也得跪着、迎着啊!”
耿九畴吓惨了,嘭嘭嘭磕头不断:“请陛下饶命啊!”
“朕把你当个人才,你倒是真把自己当盘菜啊,在奉天殿上对朕指手画脚?”
“要改大明的祖制!”
“灌!往他嘴里面灌!”
朱祁钰大怒。
“求陛下息怒!”群臣跪在地上。
而太监端着一壶热茶进来,捏开耿九畴的嘴巴,往死里面灌!
咳咳咳!
耿九畴咳嗽个不停,眼泪都呛出来了。
陛下啊,真灌啊,不是说好是演戏的嘛!
咕噜咕噜!
耿九畴嘴巴里都被烫坏了,那是一壶滚烫的热茶,关键灌得特别急,把喉管、胃粘膜都烫坏了。
朱祁钰看见耿九畴挣扎,蓦地想起来,忘记交代太监是演戏了。
又不能立刻停止。
只能给冯孝使个眼色。
冯孝秒懂,立刻让人去交代那行刑的太监,耿九畴是陛下的人,演戏呢,你别真给他灌啊!
耿九畴想死的心都有了!
早知道我就不配合演戏了,您也不靠谱啊,咋不交代这太监呢,这是演戏啊陛下!我是忠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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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