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意思是,辽东打仗,不能影响山东、宣镇的清理。
“陛下,当务之急是孔氏如何安置!”
胡濙出班,道:“辽东一旦开战,孔氏就不能搬迁过去,绝不能将孔家置于敌人兵锋之下。”
“老臣担心,喀喇沁会舍了辽东军镇,狩猎孔氏,届时朝堂如何向天下交代?”
朱祁钰皱眉:“老太傅觉得呢?”
“暂停搬迁,留在山东。”
“不行!”朱祁钰断然道:“朕已经传旨给林聪了,勒令其快速搬迁,不许拖延!”
朝臣算看出来了,皇帝迁居孔氏的决心。
辽东真就那么好吗?
苦寒之地,不能种粮食,有什么用呢?
“陛下,辽东大军本就捉襟见肘,如何分心保护孔氏?”
“咱们和鞑靼不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倘若孔氏出事,那就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了!”
胡濙掷地有声道:“陛下,为了一家一姓,而让天下板荡,并不值当。”
朝堂向来反对搬迁孔氏。
辽东那块地皮实在太烂了,即便占据的是沈阳往南,气候温暖,但每年都要从南方转运粮食过去,养不了太多人口的。
再往北,根本就种不了粮食,又是一片平原,种了粮食,也需要防备北方劫掠,需要征召大军护卫,又要花多少钱呢?
说来说去,国家就是一笔经济账。
“传旨盖州卫指挥使焦胜,划出一块地方来,暂时安置孔氏!”
朱祁钰选择盖州,因为盖州是辽东核心,远离前线,又远离海盗。
盖州卫指挥使焦胜,又是焦礼的兄长,焦礼人在京城,他不敢造次,可以放心。
“陛下……”胡濙还想说。
“好了,今天议的不是孔家,孔家人丁数万,死几个无伤大雅。”
“骂名朕来担着。”
“反正江南士子已经把朕形容成暴君、昏君了。”
“再加一条罪名,加了也就加了,反正朕也没有好名声!”
朱祁钰提起来就生气。
他把厂卫派去江南,该抓的文人立刻消失了,厂卫在哪,这里的文人就消失,其他县城便传来激烈的骂名,厂卫再去又扑个空,每次都是。
这口恶气,朱祁钰也得忍着。
他的势力范围太小了,早晚巡幸南京,看他怎么折磨江南士绅!
“诸卿,辽东战事在即,朕不想节外生枝。”
“但是,别逼朕。”
“把朕逼急了,就强征江南丁口填充山东!”
“谁不来,便杀光!”
朱祁钰眸中寒光闪烁:“这口气,朕忍了,这骂名,朕背了!又能如何?”
“臣等万死!”朝臣跪在地上高呼有罪。
“都起来吧,跟尔等无关。”
朱祁钰叹了口气:“接着议吧,辽东的情况,虽然暂时只是李贤的猜测,但朝堂应该未雨绸缪。”
胡濙欲言又止,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他也改不了陛下的决心。
“陛下,微臣以为令于太保快速北上,防备辽东。”白圭高声道。
“山东还未清理完毕,每天都有官吏解送入京,如何半途而废?既然做了,就要一做到底!”朱祁钰目光阴鸷。
“可辽东终究重要啊。”白圭道。
朱祁钰不理他,看向耿九畴:“可有联系女真人?”
“陛下,微臣担心,女真会趁机劫掠辽东!”
耿九畴直言不讳:“微臣和鸿胪寺,派去了两拨使者。”
“女真那边语焉不详,只说要扩大抚顺马市,并不承诺出兵。”
“显然是想两头讨好。”
“倘若女真人不可靠,微臣也担心兀良哈也会趁机劫掠大明!赚取便宜!”
朱祁钰皱眉冷笑:“之前朕压根就没把兀良哈当成个玩意儿,他们还敢劫掠?”
“不过,不可不防!”
“靠别人,终究靠不上,还得靠咱们自己!”
“大明得靠自己来守!”
“于谦北上,谁能接替他犁清山东呢?”
朱祁钰看向朝臣。
“陛下,京师军队不多,不能再抽调了。”胡濙担心皇帝继续派军队出京。
朱祁钰立刻明白胡濙的意思,想调河南备操军。
可河南备操军,是为了震慑京师、威震南方用的,不能轻易调动。
而且,他诏天下诸王入京,也需要备操军威慑。
议论半天,也没议出个头尾。
“老太傅,张固的团营,在京中无所事事,不如调出京吧。”朱祁钰立刻将矛头指向文官的军队。
让文官掌一支万人军队,一是安文人之心;二是制衡勋臣。
文武制衡,他这个皇位才能稳固。
胡濙脸色一变,有一万人军队在手,文臣尚且被皇帝压制成这样,若没了军队,他们还有活路吗?
“陛下,张固的团营尚未发下武器,也未操练,如何上阵啊?”
张凤站出来,直言不讳:“微臣以为,只能调动河南备操军,陛下可令备操军屯守京营,再令白眊、背嵬二军去山东,接替于太保。”
文臣退让一步,调备操军入京。
皇帝不是要抓天下兵权嘛,干脆把备操军调到眼皮子底下,抓住将领的心。
胡濙瞪了他一眼,你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皇帝要犁清天下,完全掌握天下人心,大家心知肚明。
你却在山东、宣镇、河套未平之时,硬往皇帝手里塞个河南,想撑死皇帝,这是阳谋。
朱祁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备操军暂时不能动!”
朱祁钰自然看出张凤的心思,朕吞了饵,不上钩,伱们又能如何?
“天下诸王入京,是关键时刻,河南位处天下正中,备操军用来挟制天下,不能轻举妄动。”
“通州的运粮军也不能动!”
“不过边镇一点小战事,没必要弄得人心惶惶。”
“干脆,把白眊、背嵬二军调出京,京师以九门提督府守备即可,朝中尚有侍卫军、养马军、再加上张固手上的人,足够守备京师了。”
朱祁钰要等天下诸王入京,再调河南备操军入驻京营,以大军镇压天下诸王!
“陛下,京师不足十万人守卫,已经十分空虚了!”
胡濙跪下道:“若是再调走三万,区区五万人,如何镇守京师?陛下莫要忘了,瓦剌虽然往西走,却未尝不可能南下,威胁京师。”
“让九门提督府招募兵卒!”
胡濙刚想劝,朱祁钰却挥挥手:“于谦率领的军队,朕不打算令其回京了,陈辅率领的团营,留下镇守山东,也不调回来了。”
“京中本就空虚,扩大九门提督府势在必行。”
“干脆,趁机招募兵卒,投入训练,及早形成战斗力!”
果然!
皇帝把于谦派出去,就没打算让于谦带兵回来!
以于谦手下的京营为核心,在辽东征募十万大军,为四平城守备,成为鞑靼、女真、兀良哈的沙包。
等辽东平定后,一道圣旨,就把于谦诏回来。
于谦苦心经营的军势,被皇帝削得干干净净。
倘若于谦不想回京,只能在四平城造反,而四平城住着谁?那是孔家啊,孔家敢参与造反吗?
用孔家制衡于谦,一般人想都不敢想。
皇帝这步棋,走的妙啊!
从把于谦踢出京那一刻起,就开始布局了,于谦自以为得到了兵权,并且死死攥着兵权不肯撒手。
其实,那就是个坑!
跳进去,名声丢了,身后名没了,甚至连权力都可能丢失。
想爬出来,要么乖乖当皇帝的狗,要么背负骂名去死。
这一瞬,胡濙莫名害怕了。
最让他恐惧的是,他儿子胡豅,手持天子剑,立于于谦身侧。
只要于谦稍有不臣之心,那天子剑就会斩下来,于谦的大好头颅,成为他儿子胡豅的晋身之资。
胡豅代表的不是皇帝,而是他胡濙啊。
朝中两大中流砥柱,其实在胡豅被派出京城的时候,就彻底撕破了脸。
可怕的是,胡濙和于谦都没意识到。
其实,从于谦出京的那一刻起,文臣就没有胜利的机会了!
皇帝看似暴戾,看似勤政爱民,其实都是他的伪装罢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牢牢攥住皇权。
“老太傅,可有异议?”朱祁钰忽然问。
胡濙打了个哆嗦。
他慢慢低下了头,慢慢跪在地上,声音苍老而又无奈:“陛下圣明,老臣没有异议。”
朝臣都懵了,胡濙怎么忽然又软了呢?
“好,军机处下圣旨,令九门提督府扩征五万兵丁,多多招募良家子!”
招募匪类,是迫于无奈。
军队战阵,以配合为主,而非靠个人勇武,良家子是有产阶级,有家有业,这样的人才不会临阵叛逃。
朱祁钰看了眼胡濙,嘴角翘起。
也就你心中尚有一丝希冀罢了,你和于谦加在一起,也制衡不了朕了!
于谦是有兵权,是有威望,可当他回京的时候,却是孑然一身。
否则,朕不会允准他回京的。
“背嵬军一直是陈友、毛胜、任礼几个老将管着,没有总兵,这次出征,需要设总兵了,朕打算让项忠做背嵬军总兵!”
谁也没想到,皇帝会给文臣权力。
但胡濙却看得清楚,皇帝不用老将,是提拔新贵,用新人替代老人。
至于提拔文臣,你就别想多了,等着项忠立下战功,就是封爵之时。
还有一点,就是用方瑛、项忠,制衡于谦。
再往深了想,何尝不是在拆分方瑛和李震呢?
皇帝的心思,深着呢。
“陛下圣明!”群臣叩拜。
“张固的团营,现在只有一万人,直接招满,朕赐下军号,解烦,以后便自称解烦军!”
朱祁钰写下两个大字,赐给张固。
总要给朝臣些甜头。
但是,这解烦军是东吴的军队,在历史上名声很小,可见皇帝对它的期待之低。
“微臣谢陛下天恩!”张固跪在地上,兵权变大,总是好事嘛。
但胡濙、张凤等人却丝毫不开心。
“解烦军征满后,入驻京营营盘。”朱祁钰又一脚,把解烦军踢走了。
张固脸上的喜悦凝固:“微臣遵旨!”
朱祁钰直接传旨,让白眊、背嵬两军,整肃军中,三日后开拔入山东。
“诸卿,这是耿裕编纂的蝗灾书,你们看看如何?”朱祁钰让太监发书给他们。
刚刚入朝的年富,担任吏部右侍郎。
登时笑了起来:“耿主事颇有趣味,竟用这种方式画出来的,倒是一针见血。”
“就是缺了些文采。”俞山笑道。
“这是陛下的方法,可令不识字的农户看得明白,这蝗灾书,本就是警示百姓的,百姓看得懂便好。”耿九畴高声道。
朝堂上顿时一片山呼万岁。
俞山就尴尬了,他说没文采,岂不是在骂皇帝没学问?
“耿九畴说的没错,这书就是让百姓看的,百姓看得懂便好。”
朱祁钰懒得理他,笑道:“朕已经让经厂刊刻了,先印个一万册,发到民间去,所有干旱地区,争取一甲一册。”
“陛下圣明!”朝堂又是一片山呼海啸。
“都是耿裕的功劳,耿裕编纂此书有功,升迁郎中,调任礼部,负责编纂教化万民的书册。”
说到这里,朱祁钰停顿:“诸卿,朕打算编纂几本书,给天下孩子开蒙用。”
“朕知道,天下孩子数量庞大,令其全都读书,几乎不可能。”
“但朕想着,总该会写自己的名字,认几个简单的字,会一些简单的数算,不至于活得像牲口一样!”
“所以呀,朕打算将三字经、千字文,编成小人书,发布天下,让孩子们认几个字。”
朝臣都是饱学之士,对教化万民有着天然责任,全都跪在地上:“陛下教化万民之心,天地共鉴!”
“谈不上教化万民,不过几本小人书罢了。”
“当然了,不可能朝堂出钱刊印,每家送一本,奈何中枢没这么多钱,负担不起。”
“只能每甲一本,轮流传阅。”
“家中富庶的,也可以自己购买。”
“一来,用赚来的银子平账;二来,白送的东西,人们都不会珍惜。”
朱祁钰看向白圭:“礼部,以后天下书籍,归礼部管!”
“朝堂。民间刊刻的书籍、邸报,全都归礼部管。”
“之前朕就说过,打算办报,让百姓知道朝堂之事,奈何之前过于忙碌,腾不出功夫来。”
“这回全都交给礼部,多多办报,让天下百姓,知道中枢大事。”
“书籍、报纸都是可以赚钱的,礼部要用好这次机会。”
朱祁钰这是给礼部权力。
礼部、刑部、工部,在朝堂中地位最低。
之前提升了刑部权力,如今又提高礼部权限。
工部如今在京畿忙碌,地位越来越高。
“微臣谢陛下天恩!”白圭跪在地上。
“礼部该如何做,写本奏疏,呈上来,朕亲自看。”朱祁钰点点头。
又说了些旱情。
勒令中枢时刻关注旱情。
下了朝。
御辇前往永寿宫。
常德被安置其他宫中暂住,永寿宫封宫。
“都在外面候着。”
朱祁钰走进永寿宫。
孙太后一身红衣,花枝招展,红色的嘴唇仿佛如血一般。
“请问皇太后安!”朱祁钰行礼。
孙太后视而不见。
朱祁钰直起腰来,走到椅子上,坐下:“皇太后想改封漠北王为浙王?”
“哼,哀家这宫里,可有秘密可言?”孙太后怨恨地看着朱祁钰。
“朕与你,终究是一家人,一家人,有什么秘密呢?”朱祁钰看向她。
“呵呵,一家人?”
孙太后冷笑:“一家人,就能随随便便封了哀家的永寿宫?”
“哀家是你的嫡母!不是你的后妃!”
“先帝在时,尚且不曾如此虐待哀家,你敢?”
她猛地盯着朱祁钰。
“皇太后过激了,等仁寿宫修葺完毕,便请皇太后移宫。”朱祁钰和颜悦色,并不忤逆她。
孙太后冷哼一声:“哀家可不是常德,被你两句好话,骗得团团转!”
“朕没骗常德,她是真亲姐姐,朕怎么会不爱她呢?”朱祁钰说软话。
他也无奈啊,诏天下诸王入京,得让诸王看到宫中和睦,方能打消其疑心,省着真造反。
还有一层,就是等天下诸王入宫觐见,总要见到孙太后的。
必须得让孙太后和他保持口风一致。
“那固安还是你的亲女儿呢!吴氏是你的生身母亲,你是怎么对她们的?”
孙太后可不吃这套,朱祁钰尴尬了。
坏事做多了,打脸了。
“别假惺惺了。”
“常德是哀家亲生的,你心里多恨哀家,哀家不知道?”
“你会对她好?糊弄鬼去吧!”
“你就是想夺走哀家的女儿,折磨哀家,让哀家痛苦!你好毒的心思啊!”
朱祁钰并不否认。
母女反目,未尝不是一出好戏。
常德还是固安的工具人呢,得用好了。
“你今天能在哀家面前说软和话,无非是担心诸王不肯进京,在封地直接造反!”
孙太后慢慢站起来,满脸恶笑:“哀家知道,你不怕他们造反,但怕产生恶劣的政治影响!”
“更怕他们入京的话,哀家在他们面前,揭露你的秘密!”
“因为,你不是先帝的儿子!”
啪!
朱祁钰扬手一个耳光扇在她的脸上!
“给你脸了!”朱祁钰眸光如刀。
孙太后被打了个趔趄,却痴痴笑道:“被哀家说对了,你心里害怕,所以才会诏天下诸王入京!”
“你不会允许天下诸王出京的!”
“哀家早就把你看透了,你这个人,极致的自私自利!”
“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给我们娘仨好处?”
“你亏不亏心啊!”
“想维护天家颜面,让诸王乖乖入京,乖乖被你糊弄!”
“但哀家偏偏不允!”
“打啊!”
“你再打你的嫡母!”
“先帝就在这里看着呢……”
她猛地走到一个角落,扯下一片棉纱,露出先帝灵位。
“先帝都看在眼里!”
“你这个不孝子,打你的嫡母!虐待你的亲兄长!诓骗你的亲姐姐!”
“你还是个人吗?”
孙太后够绝的。
悄悄打造了先帝灵位,放在永寿宫中供奉着。
朱祁钰眸子一阴。
都知监并未禀报过,这灵位是何时打造的?何时供奉的?
这永寿宫里,还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都知监是干什么吃的!
“皇太后,朕何时诓骗常德了?”
朱祁钰和颜悦色道:“薛厦,本就有资格继承阳武侯的爵位,又是朕的亲外甥,让他为朕出力卖命,不行吗?”
“皇太后,你把朕想的太坏了,常德做了错事,罚了便过去了。”
“她是朕的亲姐姐,父皇不在了,漠北王又自顾不暇,朕不疼她,谁疼她呀?”
“朕才是咱们这一脉唯一的男丁啊,若放在百姓家,那也是全家的族长啊,朕不向着自家人,向着外人吗?”
“难道朕非要做孤家寡人吗?”
“百年之后,朕有何面目去见父皇呢?”
朱祁钰不想来硬的。
万一谈崩了,不好收场,总不能再装疯一把吧?不值当!
“你怀疑朕,是因为朕没赐下世券吗?”
“等薛厦继承了侯位,朕就赐下世券,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