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朝堂数次下旨,令近海百姓内迁,但百姓要讨生活的,不是朝堂下旨,他们就会放弃海边的捕鱼业。
这样一来,就频频遭遇海盗屠杀。
若再惹怒了佛郎机,惹得佛郎机杀过来,大明本就不富裕的海军,再一战被打崩了,他如何再建海军?
唉,多么怀念永乐时代啊。
大明海军天下第一!
正想着,胡濙进来叩见。
“老太傅请起,快赐座。”朱祁钰简单描述了一番,特意说了一句佛郎机火器比大明先进。
胡濙大吃一惊,斩钉截铁摇头:“不可能!”
“大明火器世界第一,怎么可能被佛郎机人压过呢?”
“陛下肯定被宵小骗了,肯定是。”
胡濙绝对不信,又要说佛郎机地狭人稀,乃小国也云云。
“老太傅,大明的海船,能从遥远的泰西,行驶数万里,来到大明吗?”朱祁钰问他。
“郑和时代便能。”
胡濙满脸荣光:“郑和下西洋时,那一艘艘宝船,简直吓傻了那些国王,沿岸百姓都对着宝船叩拜,以为是神仙来了。”
“老太傅,郑和到泰西了吗?”朱祁钰问。
胡濙僵住了:“那、那是因为货物已经装满了,不能继续远航了,没必要走那么远。”
朱祁钰还在笑:“郑和的确是能,但是老太傅,如今这个时代还能吗?”
胡濙不说话了,慢慢低下了头。
确实不能了,曾经的宝船已经被侵蚀了,不能再远航了,正统年间曾经下过西洋,但没走多远便无疾而终了。
他仍兀自强硬道:“那佛郎机的火器,也不如大明。”
“正好,那亚玛士被去了势,留在宫中伺候。”
“老太傅不信,可以诏他来问问。”
朱祁钰叹了口气:“老太傅,您是从永乐朝过来的,见识过煌煌大明,心里有一口傲气在。”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大明火器数十年未有进步,库房里的火铳,还是永乐朝制造的呢。”
“可这佛郎机人,正在环游世界,您说说,他们是不是国力最强盛的时候?”
这话胡濙认。
郑和为何能七下西洋?不就是因为大明国力鼎盛,朝堂愿意支付巨额的远航费用嘛。
“而佛郎机只是弹丸小国。”
朱祁钰问:“他们凭什么支撑船队远洋航行呢?”
胡濙怔住了。
真的是细思极恐。
岂不是说,佛郎机的国力,已经超过永乐朝了吗?
其实朱祁钰偷换了概念,郑和下西洋是什么规模?佛郎机船队是什么规模?
而且,佛郎机人是自由出海,不是皇室供应资金、军队、钱粮出海,完全不是一个性质的。
在佛郎机发现美洲白银前,未必是世界第一。
但发现了美洲白银的佛郎机,妥妥的世界第一,能用钱把世界买下来。
要趁早占下美洲,就算不能独吞,也要和佛郎机人均分,起码要占一份利益。
“所以朕想打这一仗,把他们船上的火器扣下来。”
“送去军器局,令军器局仿造。”
“但朕不得不考虑,如何防备佛郎机人报复。”
朱祁钰把担忧说出来。
胡濙还沉浸在佛郎机强盛的震惊之中。
过了良久,叹了口气,眸光锐利如刀:“陛下,佛郎机虽与大明远隔万里之遥,但不可不防备,其国如蒙元一般,从西往东打,那后果不堪设想。”
胡濙是典型的陆地霸主思维。
曾经的永乐大帝,也动过西征的念头,奈何漠北不灭,如何西征?
所以他下意识以为,佛郎机人可能凭借强大的武力东征。
那大明就有危险了。
其实,时代变了,观念也该改变了。
佛郎机只想做海上霸主,对陆地霸主兴趣不大。
朱祁钰将错就错,叹息道:“是呀老太傅,帖木儿汗国强大时,便一心东征,若草原上、西方出现新的霸主,必然如成吉思汗一般,届时大明将永无宁日啊。”
胡濙竟点头同意。
以前他认为佛郎机地狭人稀是弱国,现在却成了他的假想敌。
“请陛下派人出使佛郎机!”
“从佛郎机带回书籍,延请佛郎机经义博士,学习弗朗机。”
“请陛下再令翰林学习佛郎机语言,翻译文章,去芜存菁,将精华部分为大明所用。”
胡濙跪在地上,目光闪烁:“这还不够,佛郎机能强大,必然和军事息息相关,我们干脆将他们的军器,搬到大明来。”
“他们用什么火器,咱们就用什么火器!”
“他们骑什么马,咱们就买马种,也骑什么马。”
“他们披什么铠甲,咱们也仿制什么铠甲!”
“老臣请陛下,打这一仗!”
“不要怕佛郎机事后报复,大不了花些钱财,破财免灾,重新修复关系便罢了,必须把佛郎机的火器弄到手。”
“大明不能比任何国家差!”
胡濙掷地有声。
朱祁钰都看傻了,这还是那个在朝堂上明哲保身的胡濙吗?
绝对是景泰朝第一悍臣。
把佛郎机想象成假想敌,然后就喊打喊杀了?
您的道义呢?经义里的道德呢?都忘了?
这还是士大夫吗?
在朱祁钰固有印象里,士大夫都是迂腐、愚昧、无知的,但胡濙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有什么样的国君,就有什么样的朝臣。
原来,根子在皇帝身上。
“老太傅所言极是,打!”
“善后之事以后再想。”
朱祁钰亲自扶起他来:“大明之伟大,在于兼容并蓄,别人强大的东西,咱们去学来,淘汰咱们的弱点,不断完美自身,这才是真正的汉人!”
胡濙慷慨道:“陛下此言甚是,汉人之伟大,惟有包容!”
“试问匈奴鲜卑羌羯氐,如今何在?”
“其实都被同化成了汉人!”
“汉人能包容种族,也能包含文化。”
“儒家为何经久不衰,因为任何时代,经义都会有新的注解,圣人经典适用于任何时代,所以圣人才是圣人。”
“汉语更是包罗万象,如今用的很多词汇,唐宋时并没有,但汉人会不断创造新的汉字出来,再用新的组合,组合成不同的涵义,这就是汉语经久不衰,永远不会被取代的原因。”
“所以,老臣请陛下去学习佛郎机。”
“把佛郎机学来,再灭掉佛郎机,佛郎机的一切,就变成我大明的了。”
“煌煌大明,才是世界上最强的国度!”
“汉人,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族群!”
本来胡濙这番话说得极有民族自豪感、荣誉感。
偏偏加上最后一句,学完人家就消灭人家,是不是太无耻了。
不过,现在的胡濙,是朱祁钰从未见过的胡濙。
胡濙仿佛注意到皇帝的眼神,轻笑道:“陛下,谁没年轻过呀?”
“老臣年轻时,仗剑走天下。”
“何尝不是一身热血?”
“奈何老臣位居高位,一句话就能影响万千生灵,所以老臣不敢放肆,更不敢随便说话。”
“陛下您有雄才伟略,老臣何曾没有过抱负呢?”
“您想做千古一帝,老臣就不想入文庙了吗?”
“是陛下说的,要和老臣相互扶持着。”
“老臣希望,陛下为老臣扶灵时,能说一句:胡濙也能媲美房杜。”
胡濙目光柔和。
他答应过,保皇帝的命,那他就要将生锈了的宝剑磨得锋利,出鞘龙吟,剑斩天下,就如现在的他。
出鞘的宝剑!
寒星点点的宝剑!
朱祁钰亲手扶起胡濙:“老太傅,朕与你君臣相携,朕做唐太宗,您一定是房玄龄、杜如晦,必名垂青史!”
胡濙还要拜谢。
朱祁钰不许,拉着他:“老太傅一定要注意身体,您活着,就是大明的定海神针,朝堂上很多事朕确实能做主,但终究欠缺些火候,请老太傅扶持着朕,再多走一段路。”
胡濙今年八十了,还有几个明天呢?
“老臣必相扶陛下!”胡濙哽咽。
“打了这一仗,佛郎机人来讨个说法,朝堂该如何应对?”朱祁钰请他坐下后,继续说善后的问题。
胡濙浑浊的老眼射出一抹精光:“陛下之前令陈旺和翁信在廉州府和雷州府建造船厂。”
“干脆,扩大规模,建广西造船厂、广东造船厂,造大船,令其积累木料,造宝船。”
“佛郎机人带兵来打,咱们就赔款呗,大不了就认怂,等大明的新船造好了,装上新式火炮,那就打一仗。”
胡濙冷笑:“打到佛郎机人求饶,向我们赔款,但大明不看重眼前的利益。”
“借机派使者出使佛郎机,两国交好,学习佛郎机优秀的文化、军器。”
“全都学成,那师父就没必要存在了。”
“弹丸小国,也敢和日月争辉?可笑至极!”
和平都是打出来的。
这话没错。
佛郎机现在确实强大,但能跨过远洋又能派来多少船?多少兵?死一个他们都心疼。
所以,大明认怂,佛郎机自然会高抬贵手。
等大明有了自保的余地,就掀桌子翻脸,打到他们叫爸爸。
甚至,胡濙想得更狠,直接灭其国,威震泰西。
胡濙看得通透:“远交近攻,佛郎机终究离大明太远,咱们可交可学,眼前最大的敌人,终究是漠北。”
“仿制出了新火器,大明就能威震漠北了。”
胡濙想的深远。
朱祁钰赞叹道:“老太傅老成谋国,就按照老太傅说的办。”
“暂时认输,也不丢人,赔款从内帑出,朕也可下罪己诏,区区耻辱,朕来背负。”
“当务之急是得到佛郎机的火器,拿回来大明仿制。”
“若是仿制成功,攻伐漠北,也多了一丝胜算。”
朱祁钰心情不错,又聊了几句,才用御辇把胡濙送出宫。
然后继续处置奏章。
“冯孝,参加春闱的考生陆陆续续入京,会馆要大面积接客,这些人可都是富户啊,不大赚一笔,朕都不好意思。”
朱祁钰笑道:“让会馆推出点新玩意,要注意抓住热点,赚钱不能这般僵硬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