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是懵的。
大宁卫指挥使邱祥虎挠了挠头发:“请大帅细说。”
“满都鲁诈死,目的是什么?”于谦笑眯眯问。
“自然是希望我们打开城门,和鞑靼野战。”于康道。
“没错。”于谦点头。
胡豅接着说:“打破了大宁城,鞑靼就能兵进京师,满都鲁想效仿也先事,包围京师!做真正的鞑靼大汗!”
“不会的!”
于谦笑道:“你把满都鲁想得太厉害了。”
“满都鲁不会想着包围京师的。”
“原因很简单,也先对瓦剌拥有无与伦比的掌控力。”
“但满都鲁只是把鞑靼部族强行捏合到一起而已。”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把大明这只猛虎.逼急了,而是在想如何从猛虎身上割肉,壮大自身而已。”
“所以,打破大宁城后,会拔除掉蓟州镇这颗钉子,让大明的北方无险可守。”
“鞑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进而威胁京师,逼迫大明签和约。”
于谦眯着眼笑道:“满都鲁苦心造诣,就是想让咱们出城。”
“咱们何不成全他们呢?”
于谦将计就计。
“大帅不可!”
邱祥虎跪在地上:“大宁是京师门户,绝不能随意开城,置京师于不顾!”
邱祥虎是员虎将,于谦很欣赏他。
他多次在给皇帝密奏中,夸奖他看好的人才,也算是向皇帝举荐人才。
皇帝来者不拒,全都重用提拔。
“邱总兵说得对,只要咱们不开城,鞑靼就拿咱们没办法,耗个几个月,鞑靼自然就退了。”于康也反对。
齐卓也支持于康。
耗下去,是最好的办法。
只有胡豅沉默不语,沉闷道:“大帅想放弃大宁,赌鞑靼去打蓟州,想一网打尽?”
于谦眼睛一亮,这是兵行险招之策。
万一鞑靼往京师走,去包围京师,他所有布局都毁之一旦。
这是dǔ • bó。
绝不可取。
“绝不能把鞑靼放过大宁!”
于谦语气郑重,也不问他们了,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满都鲁能诈死,咱们就不能诈出城吗?”
“陛下派人送来一批火炮,和大量炸药。”
“咱们就遂了他们的意,出城打野战,吸引鞑靼兵靠近城池,然后用火炮轰他们!”
于谦笑道:“昨天本首辅试过炮了,威力翻倍,陛下送来十四门炮,二百多颗炮弹,足够用了。”
“你们说,够不够鞑靼喝一壶的?”
“可就凭几门炮,也没法大规模杀伤鞑靼兵啊!”胡豅泼凉水。
“只能拿炮轰吗?”
于谦反问他:“去找几口棺材,把炸药密封进棺材里,沉进护城池里面,等鞑靼兵过护城池的时候,直接把护城池引爆!”
“那咱们的人就……”于康说不出下去了。
没错,出去诈败的兵丁,也活不了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是重活过来的于谦,唯一的感悟。
“标下愿意出城引战!”邱祥虎跪在地上。
“好!”
于谦毫不犹豫:“本帅给你一万五千人,步骑协作,开城野战。”
“于康,本帅也给伱一万五千人人,你在后面压阵!”
“标下遵命!”于康跪下领命。
于谦这是一碗水端平。
邱祥虎能去送死,他儿子也能出去送死。
大宁城只剩下六万六千人,被围城二十多天,双方都有消耗,大明死伤近万人,器械损失不计其数。
如今,一口气把精锐的三万人派出去了。
于谦却看向胡豅。
胡豅咬牙跪下,他出京的目的,不就想博一场大富贵嘛!
机会近在眼前!
他愿意博一场。
“请大帅吩咐!”胡豅跪下。
“满都鲁诈死,本帅就让他真死!”
于谦掷地有声道:“本帅将火铳兵都交给你,再给你一千死士。”
“你提前出城,绕到鞑靼大营后面,一旦鞑靼大败,大营一定会北移。”
“而鞑靼各部是满都鲁强行捏在一起的,打胜仗的时候,他们尚且能齐心协力,一旦打败仗了,他们就会内讧。”
“这个时候就是你立功的好机会!”
胡豅知道,这个任务,在生死之间,一旦鞑靼战胜,他这支穿插到大营后面的军队,就是无根之萍,早晚被鞑靼灭掉。
“你们出城时,全都拆分成千人队,穿插出城,务必迷惑鞑靼。”
“胡豅带人在张家峡这个地方分兵。”
“这个地方地势险峻,你带人先潜伏下来,等着大部队离开,天黑透了,你们再向营盘后方穿插。”
“记住,以四千人为一队,拆分成三路,以防万一。”
“你昼伏夜出,穿插到后方藏起来。”
“本帅给你们准备五日的口粮,火药一定要注意防潮。”
“先打几场小仗,帮助你们顺利出城。”
于谦一口气给胡豅一万两千人。
“标下遵命!”胡豅领命。
于谦看向齐卓:“齐公公,你也是个汉子,本帅也给个立功的机会!”
“大帅,城内只剩下两万四千人,守城都困难。”于康惊呼。
这里面还有布置陷阱的人呢。
守城兵丁会寥寥无几。
“无妨,孔明唱空城计,本帅也唱一出空城计。”
于谦淡淡笑道:“何况,既是演戏,也要演的像才行。”
于康想说,万一战败了该怎么办?
可战场上向来是这样,战机稍纵即逝,抓住战机,就是千古名将,战败了,就是历史中的一粒尘埃罢了。
“请大帅安排!”齐卓躬身道。
于谦指着河水:“鞑靼的船支囤积在此,此地附近,地势高,本帅猜测鞑靼的物资会囤在这附近。”
“齐公公,本帅给你三千人,你随胡豅一起,穿插到后方。”
“不一定非要烧毁一切物资。”
“但这些船支,一定给本帅烧掉,不惜一切代价!”
烧掉船支,就能延缓鞑靼后撤的速度。
就给胡豅抓敌酋充足的时间。
“标下必不负大帅期待!”齐卓也以于谦标下自居,可见其心里对于谦之功绩心悦诚服。
“派人通知蓟州镇,派出两翼,随时接应大宁军。”
于谦未胜先虑败。
一旦战败,他必须收拢手上的有生力量,退回京师,防守京师。
战争,就是一场dǔ • bó。
“可大宁城中……”齐卓担心大宁城。
大宁城是边关大城,和长城连在一起建造的,瓮城就有两道,所以需要大批兵丁守城。
“不必担心,本帅坐镇大宁,关闭城门,鞑靼是打不进来的。”
于谦认真道:“胡豅、齐卓,你们先去准备,邱祥虎和于康留下。”
“今天是六月十一,明日开始,日日鏖战,让胡豅、齐卓顺利出城,穿插到敌军后方。”
“真正执行任务时间是六月十五!”
待胡豅和齐卓走后。
于谦指着地图,进行细致部署。
交代他们该怎么打,何时该退,何时该进,诈败的时候如何装得像。
“本帅不令你们火铳兵。”
“因为陛下卖给鞑靼一批火铳,约莫七八千支……”
于谦话没说完。
邱祥虎瞪大眼睛,朝堂怎么能做拖后腿的事情呢!
“听本帅说完!”
于谦瞪了他一眼,邱祥虎赶紧低头。
“陛下在密奏里批复写着,这批火铳有问题,使用时会炸膛。”
“记住了,一旦对方上火铳兵,你们就玩了命似的往前冲,千万不要害怕,能杀多少就杀多少。”
“一旦鞑靼不用火铳兵,你们注意点小命,别傻乎乎地往前冲。”
邱祥虎明白了,朝堂是坑鞑靼。
没错,阿古返回鞑靼后,鞑靼立刻同意,斥重金从大明购买来大批火铳。
并且承诺立刻退兵。
鞑靼确实退了,只退了一天,火铳到手,又把大宁给围了。
据说皇帝在奉天殿骂了娘。
“本帅的伏击点,不会放在一个地方。”
“这座大宁山,也是一个伏击点。”
于谦用毛笔画了个圈:“大宁山一直在咱们手里,本帅屯守大宁时,就派韩松在大宁山上建寨。”
“城池被围之后,大营就失去了对大宁山的联系。”
“但鞑靼退去的那一天,本帅派人送些物资上大宁山,大宁山还在韩松手中。”
“本帅会趁乱和他取得联系,让他布下陷阱。”
“张家峡,也是伏击点之一。”
“本帅会提前构建陷阱,你们到了张家峡,千万别往山上跑,千万记住。”
“进了峡谷,往山下跑,本帅会在山底挖一些坑洞,上面用杂草掩盖,你们往里面钻就行。”
“一定要记住,绝对不能往山上跑。”
“这条小溪也要注意。”
“千万不能喝小溪的水,本帅已经派人制好了毒药,六月十五,本帅会派人将毒药洒在小溪里。”
“这条河水,也是伏击点。”
“别看河水水深,但这里安全,本帅已经派备倭军屯守在上游,会派小船在水上游弋。”
“记住了,不能喝小溪水,可以往河边跑,跑不动了就往树上爬。”
“千万不要在地上等着。”
“这个季节正式汛期,备倭军会掘开河水,记住了!”
“还有……”
总共二十几处偷袭点,一看就知道不是临时起意。
“既然是兵败,士卒四散而逃,才最像。”
“所以你们兵分几路,有的往城里逃,有的往水里跑,有的山上逃,有的往峡谷里面钻。”
于康和邱祥虎目瞪口呆。
“父亲,这陷阱是何时开始布置的?”于康失声之下,叫错了称呼。
于谦瞥了他一眼。
“大帅!”于康赶紧行礼。
“从本帅入驻大宁时,便开始了!”
于谦表情淡漠:“将军从来没有什么惊才绝艳,只是想得面面俱到罢了,想到敌人想不到的地方,就会取胜。”
“到时候,你们要管束好兵卒,不能胡乱逃窜,那样谁也救不了他们。”
“标下遵命!”于康和邱祥虎单膝跪地。
于谦打发他们走。
眼睛依旧盯着地图:“还差一环,若是再多一万人就好了!本帅就能横穿漠北,挡在他们的归路上,送他们下黄泉!”
他让胡豅拆分成三路,是防范鞑靼战败后逃窜的方向。
齐卓去烧毁船支,延缓他们后退的速度,给胡豅充分的追击时间。
他于谦来唱空城计。
引诱鞑靼分兵来攻取城池。
难道城池里,就没有陷阱了吗?
于谦眸中闪过一丝寒光:“满都鲁,你以为就你想掠取中原?本帅就不想攻掠漠北吗?”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本帅也要去看看。”
六月十五,未时。
大宁城封闭二十多天的城门缓缓开启。
大批次军队从城中涌出。
顿时惊动了鞑靼营盘。
鞑靼营盘中有人站在高楼上眺望,立刻向大营中禀报。
本该死了的满都鲁,却抱着美人,喝着美酒。
“大汗,这是在打仗,不是在你的温柔乡里!”一个矮壮的大汉闯进大帐,嘶吼喝问。
“毛里孩,大汗做事还问你吗?”满都鲁的儿子岱钦冷笑回应。
“你个蠢材!你懂什么打仗?”
毛里孩是翁牛特部酋长,势力极大,和孛来的喀喇沁部不相上下。
他对满都鲁很是不满,但满都鲁用财货收买了他的部族权贵,逼着他为满都鲁效力。
岱钦和他互骂。
巴郭站出来和稀泥。
巴郭是永谢步部的首领,也先就死于巴郭的手里。
他父亲布库索尔逊因为泄露俘获朱祁镇的消息,被也先杀死,后来巴郭报仇杀死了也先,也顺利成为永谢步部的首领。
“巴郭,你已经丧失了杀死也先时的英勇!”
毛里孩大怒:“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居然和这样的懦夫同流合污!”
满都鲁戏谑地看着毛里孩。
“毛里孩,这里的一切都是大汗说了算的。”巴郭劝他。
毛里孩很不爽地坐下。
满都鲁非常明白,毛里孩的暴怒,不是冲着他宠幸妇人。
而是冲他,他收买了翁牛特部贵族,导致翁牛特部愿意为他卖命。
他吞并了太师癿加的乜克力部,实力壮大。
在鞑靼内部,已经形成三足鼎立的情况,他和毛里孩、孛来是鞑靼最强三部。
而他满都鲁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只有他才有资格成为鞑靼的王。
“大家别争了,城里的于谦可不好对付。”
“打了这么长时间了,你来我往,我们讨不到半分便宜。”
“甚至打野战,咱们也占不到便宜。”
说话的是阿苏特部的首领阿里玛。
阿苏特部实力不强,永乐朝臣服于大明,后来被瓦剌逼降。
阿苏特部的公主,摩罗札嘎图嫁给了朱祁镇,说起来和大明关系比较近。
“那叫什么野战?”
“在他们城墙根底下打,打不过就跑。”
“什么野战!”
“有本事去空旷的草原上,让勇士用最干净利落的方式决战,那才是打仗。”
岱钦满脸不屑:“不过,大明君臣都是傻瓜,父汗一个计策,就耍得大明君臣团团转。”
“阿古,本王子说的对不对?”
岱钦看向阿古。
因为阿古很得满都鲁汗的喜欢。
所以他对这个私生子很有看法,做什么都想跟阿古比一比高下。
“小王子说得对。”阿古地位尴尬。
说他是满都鲁的人吧,其实他是癿加培养出来的,结果癿加死了,他却成为了满都鲁的人。
在明廷,他又成了朱祁钰的好大侄。
好在他挖空了鞑靼各部的金银财宝,从大明买来了八千支火铳,回来试火后,得到汗庭上下的赞许。
这也稳住了他在汗庭的地位。
各个部落还因为火铳配比,差点杀起来。
到现在,满都鲁都贴身藏放一支铳,这种新火铳,风靡鞑靼高层。
毛里孩冷笑,于谦多厉害,连也先也得说一句服。
到你嘴里,却说于谦屁都不懂,看着吧,于谦会给你上生动的一课。
这时,士卒来报,明军离开城池,似乎有掠营之意。
“难道明廷真的相信大汗死了?”阿里玛怀疑。
蒙人不在乎生死,所以直言不讳。
满都鲁把妇人推走,看向阿古:“明廷相信了吗?”
“回禀大汗,微臣猜测是半信半疑,于谦最近日日开城门鏖战,应该是想试探一番。”阿古恭恭敬敬道。
马屁精!
毛里孩最讨厌繁文缛节。
那是汉人才有的,蒙人就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哪怕明天死今天也照常享乐,活在当下,而不像汉人悲春伤秋,贪生怕死。
但他容忍不了在打仗的时候,还和妇人作乐。
他是战争疯子,打仗要比在塌上更爽!
“大宁城像是清剿而出啊。”巴郭问传令兵的人数,人数在三四万人左右。
“嘿嘿,那不正好,咱们去攻打大宁!”岱钦冷笑。
这蠢材!
毛里孩瞟了他一眼,真的没救了。
他理解也先了,扶持这样愚蠢的黄金家族后人,不如直接抹脖子自杀更痛快,难怪也先要自立为汗呢!
等摆脱了满都鲁,他也要当大汗!
也先能当大汗,他毛里孩差什么?
“岱钦,咱们废这么大的劲,就是想和明军野战,咱们的勇士不会攻打窝囊的城池!”
巴郭站起来请战:“大汗,永谢步部愿意打前锋!”
满都鲁十分满意巴郭。
阿里玛也出来请战:“阿苏特部愿意出战!”
孛罗忽济农部也出来请战。
诸多小部落纷纷请战。
唯独毛里孩不吭声。
满都鲁就想借机除掉毛里孩,顺势吞并翁牛特部,成为鞑靼势力最强的部落,恢复祖先的荣耀。
奈何毛里孩就是不理他。
“毛里孩,你怎么看?”满都鲁目光阴沉。
“不怎么看,这是于谦的诡计!”
毛里孩一针见血:“论玩计谋,咱们谁也玩不过明人,你想诈死骗明人野战,哼,于谦肯定将计就计。”
“你才是蠢货!”
岱钦受不了他高高在上的态度,叱骂道:“论野战,大明还打不过我们呢!”
“都已经打开城门野战了,管他是不是诈,打一仗再说!”
“败了,大不了回漠北,赢了,咱们就去北京当皇帝去!”
这话惹得不少部落首领点头。
千辛万苦把明人钓出城,不就是想打野战嘛。
事到临头,反而不敢打了,算什么英雄好汉?
“哼,老子看你是傻鸟!”毛里孩懒得跟他争辩,让翁牛特部当炮灰,想都别想,除非老子死了!
岱钦抄起一只酒壶,朝着毛里孩冲过去。
毛里孩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侧头,避开砸过来的酒壶。
转身一脚,踹在岱钦的胸口。
然后一屁股坐在岱钦的身上,扬手一拳,轰在岱钦的脑袋上。
“废物!”毛里孩一边打一边喝骂。
丝毫不把满都鲁放在眼里。
满都鲁脸色黑如锅底,看着毛里孩打自己的儿子。
却一句话都不说。
他要看看,毛里孩要跋扈到什么地步!
巴郭、阿里玛等人把毛里孩拉开。
呸!
毛里孩狠狠一口吐沫,喷在岱钦的脸上:“靠你爹的废物,老子让你一只手,都能打死你!”
“大汗,你们想打就打。”
“翁牛特部概不奉陪!”
毛里孩拱拱手,掀开大帐出去。
出去后,他脚步加快,确定没人来杀他,快速回到自己的大帐里,把心腹召集起来:“机会来了!”
“满都鲁那傻子要中计了!”
“咱们收敛自己的部民,告诉他们,没有老子的命令,谁也不许往前冲!”
毛里孩看似莽撞,实则心机深沉:“等满都鲁战败,咱们就收编各部落的人,老子也要当大汗!”
“首领,万一大汗胜了呢?可得找咱们秋后算账!”手下担心道。
“怕什么?”
“算账就算账,老子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