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此时端坐在一张御座上,这张御座跟随他从咸阳一路来到琅琊。虽然此刻已经一幅油尽灯枯之像,然而只要依旧还坐在御座之上,他便还是始皇帝!
集天下威权为一生之帝王!
普天之下,唯有他能坐,其他人皆只能跪坐,这便是威权的体现!
尽管语气难得柔和,始皇帝身上的威严却并没有半点丧失。他端坐在御座之上,目光如同鹰隼一般,看向于内侍指引下跪坐的两位大臣。
而李斯赵高虽然听从始皇帝之令,不曾行大礼,但是依旧端正跪坐于几案之后,满脸肃然。
“丞相辛苦。”始皇帝显然已经知道二人飞马而来之事,声音沙哑地开口。
这尚且是始皇帝此生第二次叫李斯丞相,第一次乃是任丞相之时。
丞相的地位极高,纵使是君主亦要尊敬。任命丞相之时要筑台设坛,焚表以告上天,而后向丞相而拜,此所谓拜相。
像此等嘘寒问暖之举,只能算是君主对丞相尊敬的日常,李斯此生第一次感受到始皇帝对自己的尊敬,心中涌起的不是感动或者骄傲,而是恐惧。
他知道,始皇帝此时已知自己将死,虽然声音温和,但是实则正拔剑四顾,意欲于自己死前,彻底荡平大秦所有不安之源!
他连忙拜伏于地,强行按捺住心头的恐惧,恭谨开口:“始皇帝有召,斯自当立至,此为臣之道也,无谓辛苦。”
始皇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转向赵高,微微沉吟。
而赵高亦拜扶于地,不出一声。
“丞相与中车府令请起。”
良久,始皇帝的声音才幽幽地响起,他微微有些感叹:“大秦有九卿,六卿于咸阳,郎中令空置,而今在朕身旁的,仅有廷尉,卫尉二卿,以及中车府令。”
“朕体略有不安。”他目光扫过端坐于案几后的李斯和赵高,淡淡地开口:“欲,速回咸阳!”
李斯脸色雪白,欲言又止,而赵高低头沉默。
他仅仅只是中车府令,虽然丞相李斯几成他门下走狗,然而在始皇帝面前,依然只有李斯说话的份,始皇帝不问,他赵高连头都不能抬。
“丞相似有言欲进之于朕?”始皇帝目光再次落到了李斯的身上。
而李斯眼中居然滚落两滴泪,他垂目拱手:“斯本欲言,始皇帝仅有微恙,宜静养,不可轻动。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再度深拜于地。
始皇帝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声音温和地开口:“吾之丞相果然非幸进之辈也。”
他突然长身而起,两名内侍从大帐一角钻出,试图搀扶,却被他直接推开。
“卫尉羯寡言木讷,朕所倚重的,唯有二卿!”
他声音沙哑地开口:“今朕欲即刻拔营返回咸阳,心中却有一事牵挂不下。”
“令高,”他的目光落在了赵高身上,“尔当日言,若以少子胡亥为将,遣五千卫尉军登琅琊台,斩妖邪之事如同反掌观纹。”
“而今少子胡亥领军登台已有半日,何以迟迟而不定!”
赵高终于得以抬头,他不留痕迹地看了看始皇帝的脸色,再度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虽然始皇帝此时语气似有质问之意,然而赵高心中却并不慌乱。
而且,李斯虽然同样无比畏惧始皇帝,然而与此同时,他对始皇帝极为尊崇。
毕竟李斯初时仅仅为吕不韦舍人,后为始皇帝门客。当时始皇帝怀疑六国门客包藏祸心,欲遣尽秦之六国人。
李斯为楚人,自然在被遣之列。于是上疏,言门客者,英才也。六国英才皆归于秦,此秦得天下人心之力证。天下归心,大王如何有拒而不纳的道理?
此疏一上,其时尚只是秦王的始皇帝大喜,收回成名。而李斯亦因此得始皇帝青眼,自此扶摇直上。
李斯既然得始皇帝简拔于微末,心中自然铭记始皇帝之恩遇。
但是赵高不同!
始皇帝是一个偏信之人,他认为赵高之父赵衰身为九卿,却愿意为自己试药,乃是忠心耿耿。
有父如此,儿子赵高自然亦是忠君之人,只是被其母牵累。
自己再赐以恩遇,不顾其身体残缺,拔擢其为中车府令,只等祭天事一过,便会让其继承其父郎中令之职。如此,赵高自当视自己为再生之君。
然而始皇帝却不曾想过,赵高原本亦是一个有为公子,少时亦得饱学之士教导,得赞曰贤,曰聪慧,曰他日必有九卿之相!
以他的才能,以及赵国公子,虽然只是落拓的公子身份,又有私纵秦异人归国之恩义,位列大秦九卿,原本就是板上钉钉之事!
却仅仅因为自己母亲一句夸耀自己家世的“赵政”,全家除父亲之外皆入隐宫。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遭遇最残酷的腐刑而死,仲弟无法接受如此变故,解散头发覆面自尽。
而最小的幼弟仅仅因为三日无食,哭喊了几句饿,便被隐宫恶吏恐吓要焙其心肝下酒,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在他面前生火架上瓦片。
幼弟于是惊饿重病,隐宫无医药,两日即死,死时犹抱赵高脖颈曰“大兄抱我家去”。
如此血海深仇,赵高一日不敢忘!
他于隐宫之中二十载,每一日都在诅咒始皇帝,诅咒大秦。
一朝被自己父亲以命换命的方式换了出来,便誓言绝秦!
然而始皇帝之威权如同皇皇之日,纵使是赵高亦不敢直视其光芒,每日里所等的,便是始皇帝死!
今日,他终于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