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昨个替赫连断挡酒,醒来已是午后,后被木七飞叶传信,唤到水榭阁楼,喝了几盏茶,听了个颇简短的故事。
登岸,已是暮色。
木七同她讲得是关于初恋的一个小故事:
十二年前,天清云湛的一个午后。
柳媒婆带着梁彩枝,去断背山角的七爷庙进香。
三炷粗香燃起,置于古鼎香炉。
柳媒婆跪至蒲团,向神龛前狰然凶悍的神像祈祝祷告,“求七爷为彩枝觅个好婆家。”
跪在旁侧的梁彩枝,跟着执香叩首,但她未求什么。
每逢初一十五,柳媒婆便带着梁彩枝到七爷庙进香。
柳媒婆从姻缘求到福寿,再到金钱,凡尘中的贪念欲望,求了个遍。
倒是每次随她一道来进香的小姑娘,从未祈告过什么。
小姑娘虽颊面布满黑斑,然一双眼睛纯澈如泉,别人叩首祈祷时,她会偷偷盯着神像看。
木七的泥塑神像,颇有几分凶悍罗汉的味道,旁人多看几眼便生惧心,小姑娘倒是毫无惧意。
木七第一次,对凡尘的一位小姑娘有了兴趣。
一日,空山积云。
稍顷下了瓢泼大雨。
梁彩枝一手挎着藤篮,另一手遮在额前,一路自山间小路跑进七爷庙避雨。
檐下,雨珠连成串。梁彩枝抬手拭掉额上濡湿,拧了拧裙角袖口的雨水,又伸手去接筒瓦上滴落的雨珠。
啪嗒啪嗒,雨滴落入掌心。颇枯燥无聊的事,梁彩枝却沉醉其中。
神像内修憩的木七,认出此人正是每次跟大人进香,会偷偷打量神像的那位小姑娘。
他自神像内化身而出,走去庙堂门口,“姑娘怎的一人进山,若遇豺狼怎么好。”
梁彩枝侧身,瞧见素衣淡衫的一位俊雅公子,徐徐朝她走来。
她不由得羞赧一笑,“我不进深山里头,就在山脚下挖一些黄芪,想来不会遇见凶恶豺狼。”
“公子可是来此避雨的?”她眨着大眼睛再问。
木七摇摇头,“非也,我长住于此。”
水汪汪的眸底竟是疑惑,梁彩枝回顾空山庙宇,“没见这山里有人家啊。”
“我乃此庙庙祝。”
梁彩枝仔细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又静静垂首,眉梢眼角挂满羞涩,弯弯的唇角隐着小女儿家的窃喜。
小姑娘的害羞,全然落在木七眼底。
他知晓小姑娘名唤梁彩枝,乃柳媒婆邻家的女儿。
柳媒婆进香时,曾对着神像多次祈告,梁彩枝是个苦命孩子,父母早逝,被她接济拉扯着长大,旁人都道这丫头克死父母双亲,乃是个孤煞之命,不喜与她亲近,她期望七爷能保佑小姑娘觅个好婆家,也好让她得一份丰厚彩礼。
木七还是问了句,“敢问姑娘芳名。”
“梁彩枝。”纯澈的大眼睛忽闪两下,瞄向对方,“你叫什么名字。”
“木七。”
倏地,雨停。
梁彩枝望着空山新雨后,葱郁林木上架起一道彩虹,她微微侧首,向身侧的木七笑笑,不说什么,提起藤篮打算离开,方小跑一步,一截素色袖衫,恍入眼底。
袖口之下,指骨纤长白皙,指尖捏着一方素帕,木七浅笑,“你的脸,花了。”
梁彩枝颊侧黑斑,是故意画的。
母亲从小便告知她,穷苦家的女儿生得美,未必是件好事。
梁母便让她每日往颊面上画斑。
梁彩枝父亲早亡,梁母以织布养蚕为营生,将小彩枝辛苦养到十岁。可肺痹还是夺走梁母之命,梁母咽气之前,将小彩枝托付给了邻家的柳媒婆照拂。
梁彩枝在柳媒婆照拂接济下,长到十五岁。
她入庙躲雨,巧遇木七的那日,刚好及笄。
柳媒婆的相公张元宝,生了痈疽,梁彩枝便每日到山里挖些黄芪给张元宝熬汤治病。她每次进山,都见七爷庙前排着前来进香的大量香客。
有时,她挎篮朝门缝里望望,并不见小庙祝的身影。
传闻,小庙祝乃七爷一缕灵识所化,极少现身,也不知是否是真的。
这日,天色渐暗,进香之人陆陆续续下山,待庙前再瞧不见人影,梁彩枝才走进七爷庙。
后院参天菩提树下,木七正烹茶,偏首见挎篮的那道纤弱身影,他起身走去,“天这么黑,怎的还未归家。夜里的深山可不安全,不仅有豺狼虎豹,夜路上还有可能遇到坏人。”
梁彩枝握着篮柄的手,紧了又紧,似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口,“我想来见一见你。白日里,庙前人很多,我担心你在忙,不便打搅。”
木七指指被杂草蔷薇掩了大半的一扇木门,“那里有个后门,若想见我,可从后来进来。还有,我平日不怎么忙。”
木七不放心,亲自送梁彩枝回家。
他远远站在路边,瞧着小姑娘进了院门,这才离去。
自那之后,梁彩枝每次上山挖黄芪,便打木七专门用法术设的那道唯有她一人能看到的后门入庙,与木七见上一面。
两人话不多,多半是梁彩枝静静看木七煎上一壶菩提茶、炒一竹筛山栗子,自己同自己对弈几局,或是看他描募一两帖山水画;有时,木七会执一卷书册,读些诗句。
梁彩枝的父亲,生前是个教书先生,自小便教她识文断字,母亲也同她讲些古籍典故,双亲去世后,梁彩枝因思念父母,常翻出双亲遗下的书册看,因天生聪颖,倒也自学了不少知识。
木七口中诵读的那些诗句,她归家后,一一誊抄下来,睡前总要默默念上几遍。
一日,对街开豆腐坊的张娘子,到柳媒婆家为儿子说亲,梁彩枝躲在内屋,听到两人谈及纳采一事。
张娘子的儿子小睿,是同龄人中唯一一个不嫌弃梁彩枝是孤煞命数,且肯同她说话的人。
但几年前小睿不慎落水,虽被救上岸,但自那之后,脑子便不怎么灵光。
没几日,张家果然送来了彩礼。
柳媒婆拉着梁彩枝的手道,张家儿子脑子虽不怎么灵光,但家境殷实,经营着三家豆腐坊。
担心她反对这门亲,又贬低她道,她这双眉眼虽长得不错,但面上黑斑委实难看,再加上命格不好,克死双亲,劝她莫要挑婆家,乖乖嫁去张家过安稳的小日子。
梁彩枝只道二字:不嫁。
柳媒婆的脸,瞬间垮下来,喷着吐沫星子道张家的彩礼都收了,怎好退回去,岂不砸了她多年的说媒招牌,日后谁还上门找她说亲。
她这些年受梁母所托,养育照拂她这个孤女不容易,为她觅个好归宿,一是了却梁母的心愿,二是让她这个辛苦照顾孤女多年的老婆子得一点棺材钱,若这点棺材本都不给她,岂不是养了个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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