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川岚雾,半塘徐风,浓花绿叶叠了千重,如此美景,却平息不了甘了了那颗躁郁之心。
思筠打冥界入口找见他,拐他回了花界,当时他便觉有诈。
果然有诈。
芍药花主的魂识被打散,需花神的灵根血,方可修愈,先花神月倾早已陨世,花尊这才将主意打到他身上。
牺牲点灵根血不算什么,可花界无主,又赶巧时局动荡,碰到郁子幽篡夺花神之位,四季花主之首的芍药姑姑病弱体虚,有大去之兆,众花惶恐,剩余三位花主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
再加上擅坑蒙拐骗的花尊,用那三催不烂之舌对他一番忽悠,氛围之下,他竟应了花尊,暂代花神一职,抗下花界大旗,为花尊花主分忧。
本以为只是暂代,应该不会忙到哪去。谁知三位花主将一摞比他身量还高的《万花典》抬到他案前,要他熟背。
熟记《万花典》乃历届花神最基本功课。
里头记载一百三十万余植株花卉名称属性,甘了了颤着袖子,翻开《万花典》扉页,瞧见上头密密麻麻蝇头生僻小子,一个冷嗝,背过气去。
花界怎如此多的花花草草,《万花典》背完,岂不熬成秃瓢。
更可恨的是,熟记这册巨巨巨巨巨他妈厚的花典,还有时限,仅仅一年。
甘了了被三位花主掐住人中,自地上扶起,他抚了抚左臂空空袖管,“我是残疾人,看到了吧。人界的皇帝还不准残疾人当,何况统领八万里云上温谷的花神之位,我残废我退位,你们另寻个四肢健全的人吧。”
幽昙不厚道一笑,“无碍无碍,我们花界不拘小节,如您这般身残志坚,堪做花界表率。”
甘了了再打个霉嗝,险些又栽下去。
万花殿设了极坚固的结界,三大花神轮播监视,再加上甘了了方失一臂,又舍灵根之血,搞了个气血两亏,灵息散乱,暂时劈不开结界,只得对着《万花典》唉声叹气,再唉声叹气。
他自断一臂,打冥界的浮空庵逃出,原是为了进入一个更折磨人的监狱。
又联想到先前于魔阴王朝月亮窟,被锁吊的那五百年,他纳闷了,他这辈子怎的就跟监狱有缘。
早知如此,他打月亮窟多吊几年,或随在夜惊华身边也好。
好歹夜惊华给他择的那几册诗词书籍并不难,亦无甚生僻字,夜惊华也未曾强迫他一日必须背过几首,哪像花界这坑爹花尊、无良花主,要他一年之内熟记《万花典》,何时记熟了,何时撤掉结界。
甘了了啃着黄澄澄的柿饼子,心里头十分惦念夜惊华。
希望夜惊华早些发现他被拐骗来了花界,再威武霸气地将他掳走。
夜惊华可以说是唯一能救他出花海的冥菩萨。
扣着脚啃第七十七个柿饼子时,一道香风携裹一抹淡淡丁香紫,掠入轩窗。
夜惊华眨眼落至案前。
甘了了瞪大眼睛,手中的柿饼啪叽掉了。
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响应的太快了点吧。
丁香发色之人,幽幽眸光黏到对方空空的袖管处,再甘了了还未阖上惊讶的嘴巴前,先一步出声道:“为了逃离我身边,你竟不惜自断一臂。”
甘了了终于阖上嘴巴,激动站起,向前迈两步,握上夜惊华的丁香袍袖,“你来得太快了点。”
甘了了动情地抹了两把泪,口中的赶快带我走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被夜惊华一把甩开。
“罢了。”夜惊华扭过头,望着窗外花雾朦胧的幽景,“如此这般,当真无趣。”
言罢,朝殿门行去。
不知为何,甘了了瞧着对方的背影,竟含了几丝落拓心酸,他忍不住朝丁香背影喊:“你……饶了我了。”
夜惊华顿步,徐徐回首,望他一眼,再没说话,只掀了紫袍迈出花门。
那回眸一瞥,看得甘了了心底一哆嗦。
多年前,夜惊华还是华师弟时,对他十分崇拜,言听计从。
那时候的华师弟是个勤劳自律踏实率真的小弟子,也是那个时候,他被一只毁掉肌皮的大妖迷住,于是各种算计华师弟身上的皮,移植给大妖。
最终,大妖治好了身上的烧伤,华师弟身上再寻不见一块好皮。
让人献祭一身肌皮,谈何容易,他动用了折香盏,将华师弟迷得五迷三道,又哄骗小师弟要长久陪他,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腻歪话。
后来,他实在不忍心,对华师弟坦言一切,那时的华师弟就是用这种眼神瞧他。
那眼神轻轻淡淡一瞥,落至他心头,烙铁一般。
甘了了快速追上去,紧紧攥住夜惊华的袖口,“让我……让我随你回去吧,这次,我甘愿,真的。”
夜惊华讥讽一笑,甩开对方的手,“演技倒是越发精进。”
甘了了死皮赖脸黏着夜惊华,借由夜惊华之力,出了万花殿结界。
夜惊华却头亦不回,化作一道丁香浮云,破空而去。
徒留甘了了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种天大地大再无家的空落感。
三位花主忙完诸多杂事,汇聚万花殿,监督代理花神有无勤奋背诵《万花典》,倏见代理花神已出结界。
海棠花主性子急,大吼一声:“了了花神,休要跑。”
甘了了被这一吼,震回神。
回首,朝三位向他逼近的花主做个鬼脸,一摇袖摆,消遁不见。
海棠花主如丧考妣,“自月倾先花神陨世后,我们花界便不得安生,代理花神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了了花神不知逃遁何处,这要何时是个头。”
秋菊花主是个新晋的小后辈,不曾了解甘了了的前缘,疑惑问道:“这位了了花神显然对花神一职无甚兴趣,为何花尊要让他暂代花神一职。还有,为何他的灵根血,可修愈芍药花主损毁的魂识,不是历代花神灵根之血方有此神效么。”
昙花花主活得年头颇长,对各种原委了解甚清,唉声叹气为秋菊花主解惑。
三千年余年前,妖魔界出个两个成气候的头头,一个是雾缈妖皇,一个是盏羡魔尊,更让人头疼的是,这两位尊主兴趣相投,结为生死兄弟。
这两人领着手下妖魔,于各界兴风作浪,惹得天地之间生灵涂炭。
月倾花神本就孱弱,已呈神衰之相,不能抗衡妖魔之主的暴虐。
妖魔两个尊主,瞧上了花界的云上温谷,领众妖魔发兵花界,两位尊主得见月倾花神倾城容颜,当即沦陷。
再不提霸占云上温谷一事,整日想着法子送花神礼物,求美人一笑。
月倾花神不堪其烦,便想出个主意,让两尊相残,两败俱伤的离间法子。
雾缈盏羡果然上套,本是亲密无间的联盟兄弟,相约去昆仑虚一战。
结局,两败俱伤,不久后双双离世。
月倾花神一声清正磊落,从未施用过诡魅伎俩,毕竟是利用了两颗真心,故此生了心魔。
那心魔便是甘了了。
花神法身乃月桂树,本无性相,那自灵身生出的心魔,思想处处与月倾,背道而驰,月倾灵身肉~体,修成女身,那心魔便择了男身。
月倾花神清冷无欲,喜静,好禅,那心魔便是一副哪里有热闹往哪里钻的性子,张口骂街,闭嘴我草,通身二百五气质。
那心魔会飘出月桂灵根,四处晃悠,顶着月倾那张脸,沾花惹草,惹出不少祸事出来。
月倾花神忍无可忍,便对心魔道,要么永远留在花界,要么出了花界,覆了面具择它姓过活。
至此,与花界无关,此生不可再入云上温谷半步。
心魔兴高采烈与月倾离身,飘出花界云上温谷,以甘了了的名讳,混于江湖六道。
昙花花主对着一脸恍然的秋菊花主道:“你现下可明了,甘了了实乃与月倾花神同脉同根,他的灵根之血,自然同月倾花神的灵根之血有同效,可修愈万花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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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禾中了狐族的狐昧散,被念奴强行唤醒,本就不大清醒,又瞧见无言宫内三个师兄妹惨死之相,一时气血攻心晕了过去。
醒后,是在归息殿的玄冰床上。
殿内并未见魔头的身影,黑檀端着药盏,自一片朦胧天光的门口走来。
黑檀挨近玄冰床,还未开口,便见君后猛地攥住她的袖口,问她那几个同门在何处。
黑檀手中的褐色药汁,荡了小一半出来,她赶忙放掉药盏,拿了帕子拭去君后手背上洒溅的几滴药液。
君后这副形容,竟莫名同当年的雪苋类似。是遇到不能承受之痛而生出的不真实的恍惚感。
黑檀于心不忍道:“君后,节哀。”
温禾眸底那点希冀之光,转瞬淡去,她捂住脸,方才头疼的厉害,她原想着是做了场噩梦。
毕竟前两日,几个同门还挤在一张榻上有说有笑,她还带着几个姐妹骑鸾鸟,驱着魔阴战马到处撒欢。
她猛地抬起满是水光的脸,急慌慌问道:“念奴,就是那个……法身为七尾白狐的姑娘在何处。”
“君后放心,念奴姑娘好好的,君后的大师兄,已入了魔阴王朝,念奴正陪在那位大师兄身侧。”
黑檀方说完,温禾便趿上床下绣鞋,朝殿门奔去。
大师兄怎么来了,这魔阴王朝如此凶险,他怎能轻易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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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禾再次踏入无言宫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