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这里来的。
现在才九点多,全明星还没结束，场馆里面灯光明亮，光线分割胶状的空气,选手们几乎都还在休息室或者观众席上。
谢桥握着他的手腕从场馆里面提前出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七绕八拐地绕过了场馆外聚集的人群——周年的场馆附近,几乎都是这个游戏的粉丝。
这简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两个职业选手想要在不间断的coser游街、游戏体验、路边摊通贩之中毫不惊动人地脱身,任谁想来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谢桥带着他绕过了全部的官方工作人员和粉丝,只有一次迎面撞上了两个小姑娘。她们的尖叫声还没出口,谢桥就笑了一下，半是讨好半是请托：“可以悄悄的吗？我和朋友出去吃饭。”
两个小姑娘忙不迭地点头。
这两个女孩子应当是EGI的粉丝,拼命捂着嘴压抑自己的尖叫声，要过签名和合照之后就乖乖给谢桥让开了路,谢桥也笑着一一允诺。
迟慢站在旁边看他熟练自如、游刃有余地应付粉丝，按照对方的要求摆出合照姿势，最后甚至应着她们的要求为她们写了句韩语祝福，行云流水,不见得半点生涩。
他们身后场馆的灯火、外边长街上的霓虹和人流、衣服和皮肤的颜色交叠在一起,在他的世界里面共同糅杂成混乱的色块,仿佛一场迟到了四年的迷醉大梦。
“前几天魏孟南跟郑我两个人出来逛，找到的这家店。”谢桥说，“他们说不错,我也是第一次来。你想吃什么？”
迟慢坐在他对面,恍若不觉。店里的木质桌椅和暖黄色的灯光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迟慢的眼神落在桌子的纹理上、墙上贴的壁纸上、桌边摆放的小摆件上，就是一直没有看过谢桥一眼。
谢桥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却不露声色，只是问服务员多要了一份菜单，说：“先点菜，他们说这里的韩国菜很好吃，比较正宗。不过我不太想吃，你倒是可以试试看。”
“所以那边的泡菜真的很好吃吗？”迟慢忽然问。
没头没脑的，但是谢桥却听懂了。
他弯了弯眼睛：“没有国内的菜好吃。”
“那就好。”迟慢自言自语一般地重复道，“那就好。”
长久未见的朋友再次相逢，应该谈起什么作为话题？
迟慢以前总觉得，要是跟小乔再见面的话，应该是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事情想问的。哪怕到了后来，也有话能讲：
比如他当初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离开，比如他换过这么多治疗，从韩国到国内——网友始终热衷于一任又一任地为这个天才少年挑剔队友，他们中的哪个会不会比我更好。
但是当这一切真实地出现在迟慢面前的时候，他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迟慢并不确定他们之间如今是否还能像当年一样无话不说，秉烛夜谈；迟慢偶然晚上睡不着，一个消息发过去，谢桥就可以陪他重新上线双排，听他边打游戏边碎碎念，抱怨学校、老师，太多的作业跟考试，和夏天里反复无常的恶劣天气。
但是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迟慢只觉得有点尴尬。
我不该来，迟慢想，我原本就不该来。
他知道谢桥回国之后第一时间就冲去查了EGI的全部选手资料，却在看见黎余余的那一行之后如一盆凉水浇头，上头的热情熄灭之后总算是清醒下来，完全泄了气地想：并肩果然是难事。
这一年里迟慢远远地望着谢桥，看他跟新队员们艰难磨合，一个人带着一支队伍朝前，身边的波澜风云不断，却没往他的世界里面踏足一步。他不再想要知道为什么当年谢桥不告而别，也不想告诉他自己来打职业了，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原本这样远远地望着就好，但是谁让命运弄人，他开小号又遇见了对方，又恰好开着变声器。而原本解释清楚loveliar是小号就好了，职业选手鱼塘炸鱼或者开小号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迟慢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拖着没有说出真相，甚至刻意默许观众们误解了他和谢桥是一对情侣，只开玩笑一般地解释，别别别变声器罢了，我可是直男。
就是越描越黑，就好像他们可以那样一直在一起似的。
聊游戏，对他自己来说实在是刀割一般的钝痛。迟慢不想回忆总决赛的时候的赛场，从配合不好的队友到因为身体原因而水土不服还晕车的后遗症，还有对面的狙击手屏幕上的红名是自己。
谢桥有的是冠军和赛区第一狙击手的称号，而他打了三年，除却最后一场并不值得称道的比赛，作为败者千夫所指以外，声名寂寂，苟且偷生。
难道要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吗？他那一套操作打出去，只要他的小乔没忘记他，就一定能把他认出来；迟慢在这之前完全没有这个顾虑，可是在被认出来之后，他的心底才猛然间冒出可怕的念头来：如果他没认出我呢？
认出我了，然后呢？他们四年没有说过话，谢桥没有来找过他，他也没有主动去找谢桥认旧——拉着那点陈年旧事，跟求人怜悯似的，有意义吗？
但是谢桥却开口了：“你还在介意一个月之前的总决赛？”
迟慢想说不是，但是他刚想张口反驳，说难道你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吗，根本不是这样的；却忽然对自己承认：其实谢桥是对的。
他的所有复杂思绪，其实都来源于一个始终笼罩在心头的隐忧——这块阴云从他进入ONK队伍的时候就一直存在，随着时间的发展而膨胀壮大，到了谢桥回国之后打到了全盛时期，而在总决赛之上
那就是，我真的还配得上他吗？
他最介意的不少谢桥的不告而别，不是他打了那么久的职业却没能跟自己最好的队友一个队伍，甚至也不是浅显地存在于被按在冷板凳上坐了三年，而是想，我消磨了最好最年轻的三年年纪，在电子竞技这个更新换代如此之快的地方，我还跟得上他吗？
这种焦虑状态，因为总决赛那场现在还被钉在耻辱柱之上的3:0达到了巅峰。
迟慢当然有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队友配合不够，不够信任，团队比赛打得像是各自为战，叫人怀疑是不是不在一个语音频道。
ONK战队的实力可能不如前两年有统治力，但是也绝对不差，能被按在地上打得那么狼狈，还是被自己喜欢的人亲手，他又能怎么办？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菜吗？
假如谢桥亲手缔造了一个王朝，他还有能力跟他站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