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戚正欲出声呼喊,却瞥见她趴在树下，夜色太暗，树影下看不清在做什么,他心下好奇,便躲在一旁悄悄观察。
半晌,才见她从树下起身,动作僵持，脚步滞缓,手里还端着一口碗。
院墙边有个小水池,他看见姐姐用碗舀了些水泼在树下,将碗涮干净后，就随手搁在池台边,转身离去了。
耐着性子等她回房，四周安静了一会儿他才从廊柱后出来，先去池边看了那碗，又趴下去看了下那树,嗅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之后的七日,他几乎每晚都来等，果然没一会儿就能等到姐姐。她照例将一碗东西灌在树下，又舀水涮干净才回房。
七日之后，难得是个晴天，终于看见了小寂寞。
那夜小猴同他正在屋中打闹,他忽然昏迷人直直倒地，怎么叫也叫不醒。小猴探脉发现他生气流失了许多,连着七日给茶树灌血，这日清晨他才悠悠转醒。
他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晒太阳，几日不见,消瘦不少，嘴唇和脸颊都十分苍白，小脸也不如往常圆润饱满了。已经进入深秋，阳光稀薄，山上风吹着仍是很冷，小猴给他穿着厚棉袄，只准他出来透一小会儿气。
阿戚手攀着弧形月洞门远远看着，并不同他打招呼，也不上前问候。
感受到阿戚的视线，他转头望去，两个人遥遥相望，面上并无多少情绪。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却比陌生人还要疏离。
阿戚直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事情，转身跑回了房间。他在屋里东翻西找，将角落里撕坏书页的那本书翻出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他将书锁进了床底下的小木箱里。
之后的一整个冬天，连着三个月，小寂寞都卧病在床，持续昏迷不醒。
小猴愁坏了，她的身体经不住这样的消耗，一直取血，人也快速消瘦下去。
今年冬天一直没有下雪，但持续的冻雨不绝，整个梵净山都被冻雨凝结的雨凇包裹。雨凇压垮了树枝，冻坏了草木，来年春耕会变得异常艰难。
庭院里，她坐在结了冰的水池旁，白山茶树已经掉了大半的叶子，枯叶上冻雨凝覆了一层薄冰，更添颓势。那朵硕大的白茶花花瓣边缘也已经开始泛黄，将要凋谢……
这树与小寂寞性命相连，花开时他来，花谢时……他或许，会死吧。
屋檐下结了长长一串冰穗，大花正拿着竹竿打，担心掉下来伤到人。晶莹的冰凌掉下来，在地上摔成小块，发出清脆的脆裂声。
她听着那声，好像心也一下一下跟着碎成了几瓣，她捂着心口，秀气的眉毛蹙成了一团，只觉得心上那处伤口变大了，山上的冷风都呼呼地往里灌。
大花回头看她一眼，缩着脖子把碎冰扫到墙角堆着，“回屋吧，外面冷。”
她摇摇头，呵出浅浅的白气，“你去吧，我没事。”
大花也是想不通，“好好的怎么会生病呢？唉……我去给你弄个手炉吧，这大冷天的……”他絮絮叨叨说着话，没走出多远又踩着冰摔了一跤，爬起来揉揉屁股继续往前。
阿戚依旧躲在廊柱后偷看她——寂寞生病了，姐姐很难过。她那么疼爱他，持续用心头血浇灌茶树。如果他一直不好的话，姐姐也会生病、会死吧？
那么，总要有一个人死。他当然不会希望这个人是姐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到小猴面前，小手搭在她膝上，仰头看她，“姐姐。”
小猴勉力扯出一个笑，回握住他的手捧着吹了一口气，她浑身都是冰冷的，吹出去的气也不暖和，“阿戚，回屋去吧，外面冷。”
阿戚摇头，目光中隐含担忧，“姐姐，寂寞他……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小猴摸了摸他的脑袋，对他并没有疑心，“当然可以了。”但想了想还是说：“我带你去吧。”
她撑着膝盖起身，牵上他的手，两个人小心在覆满薄冰的青石砖上行走。
屋内燃着碳炉，温暖如春，驱散满身风霜。
阿戚看见浅金色结界罩内，一些莹白色的细碎小光点漂浮在其中，是小寂寞在溃散的生气魂魄。
半透的帷帐内，小小的孩童闭目沉睡中，浓黑纤长的睫羽覆下来，衬得脸颊更加苍白。
他站在榻边定定瞧他，沉默许久才缓缓握住了他的手。哪怕在这样温暖舒适的环境下，他的手依旧冰冷，怎么捂也捂不热。
阿戚握了握那手，又缓缓松开，大眼睛澄澈无邪，“他会醒来的吧。”
小猴坐在榻边，用绞得半干的帕子给他擦脸，摇头，又点头。
她不知道。
此前，她一直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之后思来想去，猜到了或许是滥用邪术的反噬。但前几年不是还好好的吗，阿戚也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这样了？
那树也仔细检查过了，没有病虫害啊，怎么会突然就这样了呢？
但也找不到别的办法，她只好继续用血浇灌，中途他好不容易醒来一次，没过多久又再次陷入昏迷。
那之后，那棵白山茶就莫名其妙开始掉叶子，花朵也在缓慢地凋谢。哪怕日日用心头血浇灌，也无法暂缓他生命的消逝。
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等不到来年春天，白山茶花就会完全凋谢，小寂寞也会死。
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留得住他。
如果当初老老实实等个十多年，等到自然轮回出现，这些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可那些长久的、没有他的孤寂的日子又该如何忍受？
一天比一天冷了，日日都是绵绵的细雨，雨落下来，瞬间冻结成冰，石台、屋瓦、草木万物，放眼望去，无一不被雨凇覆盖。
唯有庭院中那颗樱桃花树，在这样的严冬里，不合时宜的绽放着满树繁花，满庭都弥漫着清浅的花香。那朵白山茶再也不能掩盖它的味道了。
红宁不在，小猴也没了主意，只能日日夜夜都守在他床头，盼着他醒来。
虽然心里明白，身为正神，他的职责本就是为了维护天道秩序。可上一世不是已经献身封印，解救了临安千千万万的百姓吗？
她自认只是一个庸俗的凡胎，参不破那些所谓的大道，只想自私的将他留在身边，藏在深山破庙。
这一世，她本就没有太多的奢望，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再也不要为了什么拯救苍生，人间大义而牺牲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