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怎么了?”裴建成顺着裴闹春的力气,把碗放回了桌上,他眼神里全是迷惘。
“什么怎么了?你自己说。”裴闹春重重哼了一声,脸色不好看。
裴建成环顾一周,没找到答案,他求助地看向李秀芝,儿子有难,李秀芝自是马上出来,她伸出手拍了拍裴闹春:“这是干嘛呢?建成辛辛苦苦从学校那边回来,你看他累成这样,让他快点吃了去休息。”
妈妈把盛着鸡蛋水的碗往他手里推,要他赶紧喝了,可裴建成看到爸爸的眼神,便不敢动作,平日里爸爸很少开口,可一说便是大事。
“怎么的?”李秀芝有些气了,推了丈夫一下,自己宝贝惯了的儿子回来了,又瘦又累的,她那股疼惜劲全跑出来了。
裴闹春看着三儿子,眼神里全是失望:“你还不知道你错在哪里了?”
裴建成没敢吭声,他属实怎么想都没想出自己错在哪里了,他才回家,什么也没做呀?
“我不知道。”他声音很小。
裴闹春环顾了一圈,大儿子和二儿子乖乖坐在那,目光小心翼翼地在他这和建成那打转,不知所措;李秀芝呢,脸上带着几分恼怒,有气不能发;而裴建成满眼茫然,没想明白。
他重重叹了口气,只能说这个家从上到下,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偏心:“建成,你看看,今晚大家吃的什么?”他问题丢出,几个人的眼光同时在桌上打转。
桌上只余空碗空盘,这年头没有浪费的习惯,就连米粒都会捡起来吃干净,只能瞧见方余碗里的那一小段被啃得干净的玉米芯。
裴建来最实心眼,忙单手遮着嘴巴,做口型向弟弟暗示。
“玉米……”裴建成看着哥哥的口型,“黄瓜、粥。”
李秀芝头一个反应过来,她忙替儿子解释:“建成平时在学校念书辛苦,难得回来一次,吃点好的怎么了?”
事实上,长期在外读书的孩子,每回回家时,家里准备些平日里不上桌的菜,那可真没什么应该被指责的,可在裴家,这样的行为持续了太长的时间,裴闹春一是借题发挥,二也是想试试把三儿子的性子拗一拗。
“是没错。”裴闹春点头,“但是他能这么受着吗?我们去人家家里吃饭,煮得多了,还得说谢谢、说不用,他呢?”
李秀芝讪讪:“这是自己家,能一样吗?”
裴闹春只看着裴建成:“建成,你不在家,每一天,爸妈和你两个哥哥都是这么吃的,没点油水,没点荤腥,连吃饱都难,即使这样,我们还得天天上工,只为了挣一个满工分,年底多赚点钱。”他声音挺重,“给你烧碗鸡蛋水,爸没意见,只是你不能就这么受着,你怎么不问问哥哥要不要喝一口,你妈累了要不要喝一点?”
“我,我……我没想到……”裴建成有些难堪,他在家里读书最多,受到的待遇也好,隐隐总觉得自己像是和家人不一条路,甚至……甚至有几分高两个哥哥一等,他在学校里会问老师问好,同学们也晓得,如果在食堂打饭,老师来了要让一让的道理,可每回回家,他总觉得理所应当——他一直都在享受这样特别的待遇,在村子里活出了个少爷的待遇。
“当家的,别这么说,都一家人,哪要什么推拒。”李秀芝帮儿子解释。
裴闹春忽然拉过她:“你看看你妈,今天辛苦给大家做饭了,你两个哥哥每天都晓得她辛苦,要去帮着打水、砍柴,你一回来,她又得跑厨房,烧火烧水,你和她说声谢谢没有?再不,说声辛苦了,叫她赶快坐,你做了吗?”
“没,不用和我说这些,自家人,客气什么呢?”李秀芝被丈夫说得心乱,忙解释,可不得不承认,她心里生起了波澜,家人之间,不用计较,这话说了那么些年,可真的不用计较吗?
她还是新媳妇的时候,也曾在心里抱怨过,凭什么她得早起煮饭、包揽家务,稍微起晚点还要被婆婆说教,只是年复一年,她习惯了,甚至都觉得自己不会辛苦、不会累,就是个劳碌命!
建设和建来,先头不懂事的时候,每天下工回来,就知道等食,她不也气得又说又骂吗?她也想要人知道她辛苦、也想要有人帮她干活,可轮到三儿子时,她却像是忘了般,毫无感觉。
裴建成有些抬不起头来,他依旧能闻到鸡蛋水的香气,可刚刚的饥肠辘辘已然不见,他看看满满一碗的鸡蛋水,再看看那几个空碗,不用问他也知道,鸡蛋水更好吃。
“爸,妈,哥,对不住,我不该就这么接过来想吃。”他将鸡蛋水推到中间,“你们喝。”
他这道歉,要裴建来和裴建设慌了神,他们忙摆手,推着碗,脸上全是憨厚:“没事的,建成你读书辛苦,我们就下个地,都习惯的了,刚吃饱了。”只是今晚留在饭桌的时间有些长,裴建设的肚子率先唱起了空城计,咕噜作响的声音要一桌人都听见了。
裴建设忙不迭地捂住肚子:“没,我真饱了,等等就去睡。”睡了也就不饿了,他们都是这样,家里还算是吃得不错的,村里的贫困户,才叫上顿没下顿呢。
“没事的,哥,我刚刚在路上吃了馒头,你吃就好。”学校里的食堂从县公社那领了补助,虽然没什么菜色,可还是勉强管饱,裴建成听了哥哥的话,心里想到的更多,读书哪有下地辛苦呢!
“秀芝。”
“怎么了?”李秀芝正在发愣,被丈夫忽然喊了一声。
“今晚建成回来了,咱们一家就吃顿饱饭,我和你一起去,按照今晚咱们吃的分量再准备一份,这碗鸡蛋水啊,大家一起喝。”
“爸,不用了!我吃饱了的。”裴建成哪里还敢拒绝。
裴闹春看着妻子的目光挺坚定,又恰逢李秀芝心里酸涩复杂,对方自也乖乖点头,跟着丈夫进了厨房,还不忘端走了那碗鸡蛋水,否则待会凉了怎么办?可想而知,等她稍微清醒回来,又要为今晚霍霍的粮食气得跺脚了。
裴建成被留在堂屋里,只得和哥哥们大眼瞪小眼,兄弟之间的血缘亲情是在的,哥几个感情还不错,只是裴建成一直在读书,待在家里的时间也挺少。
“建成,你今年初中就要毕业了吧?”裴建来先说了话,眼神里全是尊重,他当年小学读了没两年就乖乖回家了,对他来说,书上的东西根本就是天书!
“嗯,哥。”
“你太厉害了。”裴建来与有荣焉,比了个拇指,“你可比咱们队的会计还要厉害呢!”
如果是以前,裴建成也许会无语片刻,因为村里会计才读了初中半年,就退学回来了,可现在他格外耐心地解释:“咱们队会计去初中读了一年就回来了,我已经读了两年多,等明年结束才有毕业证。”
裴建来大概听懂:“反正我弟厉害。”他傻呵呵地笑两声,“村里就数你会读书,以后准当大官。”
这又是个谬论了,虽说运动影响挺大,可这几年的大学生可不少,专科毕业的都好些,想当大官那得靠分配,如果初中毕业就想进政府,没认识的人基本没戏,反正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哥,不是这样的,初中毕业还可以往上读呢,想要去政府工作就得……”他说一半,看到了哥哥迷糊的眼神,便知道自己说得越对,哥哥没准更听不懂,他只说,“就是咱们初中想去,人不要呢!还得往上读。”
“那就往上读,我弟最厉害,妈也说你最厉害。”裴建来点头肯定,还不忘用胳膊找捅了下一直在旁边发呆的裴建设,对方最近就差每天在头上戴桃花了,“哥,你说对吧。”
“对,建成你准保行,你看我们连小学都没毕业呢!”裴建设只听了个尾巴,认真点头。
裴建成心里是既暖又无奈,哥哥对他寄予厚望,可他哪做得到了?同时又挺难堪,他从前一直看不太上的哥哥们,一直这么认可他、信任他,可他呢?
“饭菜来了。”裴闹春打断了哥几个的聊天,他捧着热乎乎的粥进来了,在他的死缠烂打下,李秀芝总算松了松手,按着今天晚上的饭菜,算了六人份,重新来了一套,虽然还是没菜,可这才像是成年人吃的分量嘛!
李秀芝在后头,端着菜,臭着脸,觉得自己真是迷了心智,才会被裴闹春糊弄,她像是个仓鼠,认真囤积着粮食,却糟了家贼!
分到裴建成手里的饭菜和哥哥们的一样,比父母的稍少一些,他低着头,用筷子在碗里转了转,飘起的米粒甚至屈指可数,这样的饭菜,他曾经也是吃过的,只是妈妈总会偷偷地给他埋半个鸡蛋,趁哥哥们先出门,偷偷让他吃一小口油……再后来,他去读了书,每回回家妈妈是光明正大的给他开小灶。
“吃吧!”哪怕是第二顿了,也是裴闹春动了筷子,孩子们才敢,他先从那一碗热过的鸡蛋水下手,重重地捞了一汤勺,放到了李秀芝的碗里,“首先要给我们家的功臣一汤勺,家里这些年,要是没有你妈帮忙计算,估计早就过不好了。”
李秀芝想说不用,她一贯是好东西紧着裴建成,可丈夫给她打的,她竟一时没推拒成,红了脸:“什么功臣不功臣的,都是一家子,干活认真。”
裴建来发挥了他骨子里的狗腿雷达,他难得勇敢地也跟着打了一汤勺,放到了爸爸的碗里:“爸平时照顾我们辛苦了。”
在发呆的裴建设这才发现台词被抢了,他忙不迭打了一汤勺,放到了裴建成的碗里:“弟弟平时读书辛苦了!得多吃点,补脑子。”这年头所有贵价、难得的东西,都被当做大补的东西。
明明这一大碗本应该是自己的,可裴建成却忽然觉得敌不过哥哥打到自己碗里的这一勺,他忍不住眼眶有些酸涩,羞耻得想给自己一个巴掌——
他去读书分明是为了自己,哪有什么值得被感谢的?不还是靠哥哥们在家种田养着的吗?
裴建成打了一汤勺,回给了裴建设:“我不辛苦,是哥哥们在家种地辛苦。”他哪里不晓得,这个家是谁占谁便宜呢?他读书没有收益,尽是支出,村里早有规矩,不下地的,公粮都少分,就凭他分的那点粮食,连他读书的钱都不够。
这下,只剩下裴建来的碗里空空如也,他居然也不生气,无知无觉地捧起碗就要喝,别人都有,就他没有,这样的事情,他老早就习惯了。
李秀芝看不过眼,立刻将那碗里剩下的鸡蛋水拿起来,全都一股脑倒到了裴建来碗里,别别扭扭地夸奖:“建来也辛苦了,最近天天帮忙,下了工还要忙活。”
裴建来捧着碗冲李秀芝笑:“不辛苦。”他喝得满嘴留香,这可是妈头回夸他呢!
李秀芝看得酸涩,可又不习惯说好话,想叫他别喝这么急,脱口时又成了:“饿死鬼投胎啊?吃慢点,噎死还得去看病呢!”她常常夸建成,可另外两个孩子,总也只从她这得过骂。
“好的,妈!”裴建来非常听话,然后开始按照自家妈说的,慢慢喝——他不是喝,他是用抿的。
裴闹春无奈扶额,默默错开眼光,自顾自地享受起难得的饱饭,他有时候也会忽然发现,自家大儿子和二儿子,着实有点欠教训。
果不其然,身后准时传来了李秀芝的声音,“你多大的人了?吃饭也要我教?叫你吃慢点你就干脆给我吃到明天是不是?快点吃!”
裴建来委屈巴巴,却又没有吭声,行吧,谁让他有个心思多变的妈呢?他果断地拿起碗,顶着妈妈的凶恶眼神,一饮而尽。
……
入夜,天色渐晚,李秀芝刚披着衣服回了房。
“你去做啥呢?”裴闹春问道,虽说不用问他就知道,李秀芝肯定又是去给裴建设服务呢。
“我去建设那给他送灯。”李秀芝说得心痛,这灯可是要用油的,“怕他晚上要读书呢,然后又找了床被子给他,这孩子长得可真快,之前那被子都有些短了。”
这些裴闹春没什么意见,虽说不能偏心,可这几个小子之间肯定有些待遇偏差,不说别的,就说这建设毕竟是一年才回来几次,平时也收不到妻子的照顾,难得在家,多关照是正常的。
李秀芝还在念叨:“你说到时候我们起新房要怎么起呢?要不起小一点,就再加间房就是了。”
“你啊。”裴闹春无奈,“省什么哪能省这个,你想想,等房子好了结婚,最多两三年,孙子孙女就要来了,咱们这房子也旧,每年都得修补,要不稍微天气不好,就要透风露雨的,还不如起个新房。”
两口子正在说话,门外出现了个人,隔着门帘能看见人影。
家里就三个孩子,只看人影就能认出人:“爸,妈,我是建成,我能进来一趟吗?”
“快进来。”李秀芝立刻招呼着儿子进来,裴建成似乎心里想着事,神情有些局促,拉了个椅子坐在床边。
李秀芝闲不下来,正在做鞋,她最舍不得每天这点灯,非得做到灯熄了为止:“怎么了?”
裴建成有些吞吞吐吐,他今天在餐桌上听哥哥说了,家里就要起房子了,接下来又紧巴巴的:“爸,我明年就毕业了……”
“嗯,我知道。”
“毕业以后,我们可以去读中专、中师或者高中。”他解释,“中专要好一些,中师毕业出来是做老师的。”
这年代和后世不一样,中专的优先级相对更高,学门技术出来后,就等分配工作,中师毕业的则是当老师,只是有分配回村里、公社小学的可能,反倒是高中,那是最不吃香的,这几年又取消高考,前途莫测。
“嗯,爸妈不太懂,你怎么想。”裴闹春挺耐心,李秀芝也难得放下了手中的活。
“我,我们老师说,这几年可能不分配工作了。”国土广阔的缺点就是这个,有的地方这两年已经重新开始分配了,有的地方则能延后个五六年,他们是后者。
他迟疑着说:“不过初中毕业不好留在县城里,老师建议我还是读个中专……”他小心地回避掉回家种田这样的选择,“可不管是初中毕业、还是中专毕业,如果留在县城,可能都得花点钱……”
说到钱,李秀芝立刻敏感了起来:“要多少呀?”她表情有点紧张。
“可能得两三百至少。”裴建成低着头,他偷偷问过几个城里同学。
“这么多呀!”李秀芝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连着两场婚礼并建房子的预留费用,就能把这一整家子的存款用个大半,可管家要有长远规划,媳妇过门生了孩子,肯定要花钱;三儿子过几年要结婚,同样得留钱……这里里外外都要钱,她花个五分一角都心痛呢!
“就非得这么多吗?”李秀芝踌躇着问,实在找不出能生钱的地方,这两年地里收成还行,可他们大队哪怕丰年工分也就能抵个八毛一块的。
裴建成点头,只看着自己的鞋,他脚上的鞋是妈妈自己做的,鞋底和一般村里人手工纳的不同,是特地从供销社那买来的塑料底,好走、轻便,只是要花钱。
“建成,那去读中师能有工作吗?”裴闹春忽然开口,在掌握原身记忆后,他对这个时代的了解越发深刻,中专之所以比中师地位要高,那是因为在这年代,工人的工资是比老师要高的,厂子里还有不少福利,甚至还有自建房的,学校可远比不上。
裴建成没考虑过中师,他老实说:“中师出来,可能要到村镇小学去。”村镇级的小学,环境不太好,倒是不怎么用走关系,“工资也不高,可能就十几块。”
“那也挺高。”李秀芝立刻就说,“不过是比工人差点。”她认识县城里的几个工人,人家服装厂的,时不时还能拿几块布回家呢,听说年底还能打折买厂里的货,他们外人,举着布票都拿不到。
“我想想。”裴闹春在后世的发展和原身的记忆中纠结,工厂的工人,在之后很多年,都是铁饭碗,待遇不错,只是辛苦了点,只是到中年时,会遇到国家政策改变,被迫下岗;做老师呢,倒是长久,可待遇比起工人来着实差得有些远,若是去偏僻点的地方,条件还艰苦,“那你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