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省的冬天,向来很冷,温度灵性的在零度上下漂移走位,可由于地理位置、再加上条件的原因,在和平乡这地界,向来是没什么安装暖气或是土炕的,说不好听,过冬就全靠多穿衣裳、多盖被褥,然后缩在床上猫冬,再不就是纯靠抖动,自身发热,总之这么一年又一年。
可不管有多冷,到了春节的时候,这周边地界,又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在和平乡,春节向来是头一号大事,无论是跑外地工作的,又或是功成名就搬家走的,到了这时节,几乎都得回来,家家户户什么春联、福字,厨房要请的灶神,均已经准备完毕,哪怕是再穷困的人家,隔着老远,也能闻到厨房里火力全开的味道。
伴随着越发响亮、要人听着脑壳疼的小男孩哭声,有人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晓萍那死丫头,人去哪了呢?”
厨房一般都是建在靠近院子的地方,上头随便搭着一片铁皮,用来挡雨雪,下头则是黑漆漆的平整土地,土灶老早就搭好,下头烧的倒不是柴火,而是蜂窝煤,旁边还放着黑黝黝的铁叉,是用来叉煤球进路子用的,火已经点着了,那里头是满满的油,旁边放着各式调好味的肉菜,什么芋头、豆腐、排骨、鱼干,应有尽有,放下去,便是黄色的油并着泡沫翻滚,香气和热气一起扑鼻,要掌厨的人汗流浃背。
此时一手拿着大长筷,一手拿着网状漏勺的,正是这裴家里的“一把手”吴桂芝,她穿着棉袄,脸被熏得红红、额上是一层层的汗水,正在满脸不耐烦地扯着嗓子冲屋子里喊。
靠近屋子那地方,有另外一个女人,看上去要年轻点,只是不爱笑,木着脸时,生生要人瞧出点苦模样,她正坐在小板凳上头,弯着腰,俯身往下,正对着一比小孩还大的脸盆,下头是各色蔬菜,有什么萝卜、青瓜的,已经洗净,刚削了皮,正在取着丝,她是前头那吴桂芝的儿媳妇,唐招娣,一听婆婆喊,便有些着急起来。
“刚刚我还和她说了的,要她在屋子里看弟弟!”唐招娣身上带着个围裙,她忙不迭地放下东西,把水往围裙上一抹,就匆匆地往屋子里去,边走还边喊着,“晓萍,你这混丫头!叫你看弟弟都不知道看!”
吴桂芝看了这一幕,翻了个白眼,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都是这媳妇不好,生的个孙女,没点用处!竟是连看顾弟弟都不晓得上心,万一他们家子豪哭坏嗓子,看她不扒了她的皮!不过媳妇既然进去了,她也没再掺和,大过年的,得先把这些供品准备出来,否则得罪了天公爷可不好。
“妈,我在这呢!”裴晓萍今年还不到六岁,不知是出生时就缺了点什么,还是后期营养不良,格外瘦弱,倒是显得头大身小,她长得不错,一双眼睛挺大,看着人的时候水汪汪的,可怜巴巴的模样,此刻她正惦着脚站在靠桌的位置,正在对着桌上的水,一见妈妈进屋,就吓得哆嗦了两句。
“在这,在这有什么用?叫你都不知道应的是吧!”唐招娣一进屋,头一件事,就是把躺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抱在了怀里,她边走动边轻轻抖着孩子,动作格外温柔,可冲着女儿,则立刻板着脸,不客气地过去给了一下。
大过年的,她和婆婆两人都快忙得脚不着地了,实在没空管着儿子,她特地和晓萍再三吩咐了,这丫头居然还溜号,就这点功夫,子豪就哭成了这样!
裴晓萍生生接下了这一掌,她不敢闪躲,否则妈妈在气上,肯定会继续发火,她勉强挤出个讨好地笑容,冲着妈妈解释:“妈,弟弟哭了,我看了,尿布没湿,哄不停,想说他是饿了,就到旁边给他泡个奶粉……”
她指着桌上,那儿放着一罐子奶粉,这是时兴货,在有了弟弟后,爸爸特地花了好些钱,找外地朋友买来的,换着米糊糊喝,听说这奶粉里头,有什么东西,吃了小孩子就聪明。
“乖,我们子豪不哭不哭。”唐招娣怎么哄儿子还是哭,这才认可了女儿的说法,她是大人,倒不用像女儿一样兼顾不来,迅速地泡了点奶粉,她泡奶粉的方法,还是丈夫那朋友教的,差不多了,便坐在床边,用小汤勺慢慢地喂了起来,裴子豪也是这下才没再哭,拳头放在胸前,缩得紧紧,眼角还挂着泪,可却已经雨过天晴。
裴晓萍则一直站在旁边,乖乖地不敢作声,生怕吵了弟弟,手背在身后,头低低的,一动也不动。
唐招娣没忍住,接着念叨:“晓萍,你想想,这大过年的,我和你奶奶多忙,哪有空一直呆屋里,你做姐姐的,要承担起责任,子豪他可是咱们老裴家的独苗苗,这可千万不能出事!”她看向儿子的眼神,化作了一团秋水,格外温柔,为了生这孩子,她可算是糟大罪了!
“我晓得的。”她应了,明明还都是孩子气的脸上,却早早地有了些成年人的坚毅。
“那我继续和你奶奶去忙了。”唐招娣看儿子睡了,托着后颈,格外小心的将裴子豪放在床上,抽身起来,便打算走,走之前,点了点女儿的脑袋:“晓萍,弟弟以后可才是你的依靠,晓得没有?”
“……我晓得的。”她乖乖地点头,毫不反驳,等到妈妈的身影消失后,便也静静地趴在床上,看着弟弟,弟弟出生到现在,才七个月不到,头发不多,很柔软,躺在那乖的时候,可爱得要人移不开眼,可闹起来的时候,又要人想要捂住耳朵。
她每每待在家里,就要听许多遍弟弟是宝贝的教诲,久了,她便也将这话刻在了心里。
没忍住,裴晓萍伸出手,将自己小小的手指,塞进了裴子豪的拳头里,这年纪的小孩,很爱握点什么,他立刻反应过来,握紧了姐姐的手指,继续睡得香甜,呼吸时,还吹起了泡泡。
弟弟是特别的,裴晓萍在心里又念了一遍,他和她不一样,是带把的,是老裴家的根,他们一家子未来的倚靠。
前屋和后院距离很近,没一会,唐招娣便回到了厨房,她边穿围裙,边和婆婆道歉:“妈,刚刚晓萍没跑呢,是子豪饿了,她想给他泡个奶粉喝,结果就没顾着,现在已经哄好了,你别担心,我刚不在,要您一个人辛苦了!”她当即就坐下,继续干起了活,脸上全是偷懒了的羞红。
吴桂芝的耳朵很尖,一听到儿媳这话,心里稍微放心,她已经炸了一整屉的东西,现在上头已经叠上了第二层:“那就好,我就怕子豪哭坏了!”她刚刚满心挂着的,都是自家的宝贝孙孙。
“要妈担心了。”
“不打紧,不打紧。”这下,吴桂芝已经不见刚刚又急又气的样子,反倒是成了天上地下第一和气的老太,她眯着眼,笑吟吟的,“招娣,今年辛苦你了,晚点鸡汤你可得多吃点,你可是咱么老裴家的第一号功臣!”
唐招娣受宠若惊:“妈你多喝,你补补身体,我和闹春,心里都开心。”她连忙推拒。
吴桂芝很强硬:“叫你喝你就喝!”
“哎,好。”她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在裴子豪出生后,她在整个家里,总算能抬头挺胸,活得像个人样,从前婆婆对她虽然不像太差,可每回看见别人家有儿子时,总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一肚子火,回来多少回讽刺两句,这一年半,她虽然过得苦,可也总算是苦尽甘来。
这一切,还都是托了子豪的福!
“对了,闹春什么时候回来?”吴桂芝皱着眉又问,她现在啊,有了金孙万事都好,唯一让她见天心烦的,便是那辞了工作的儿子,若不是为了晓萍那死丫头,哪至于这样呢?
说到这,唐招娣也忧心忡忡,她心里叹着气,没敢在面上露出来,只是笑吟吟地:“说了就这两天回来呢!”她哪敢和婆婆说,丈夫这几个月来,都没往家里汇钱,要不是以往还有点存款垫着,恐怕家里都要打空城计了!
这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不知能不能走到个头!她这心里,担心得不行!
……
“闹春,你回来了呀?”分明天气已经冷得不行,可村口那下象棋的地方,还是一如既往地“开张”着,不少大老爷们蹲着站着在那,指点江山,活像个个是棋神一样,真正持着棋子的,则闷不吭声,没走一步,就得沉思老久,就如什么国手对弈一般。
“回了,回来了!”裴闹春大包小包地拿着,身上穿着一件厚实的棉服,乍一看,就觉得暖和。
裴家二大爷没能混到在里头下棋的位置,正在外头抽着烟,这烟也是自制的,买那一斤要不了多少钱的烟丝,然后自己用纸卷好封口,便成了烟,烧起来倒是烟雾缭绕的,很有气势,大冬天的,口鼻一起烟雾缭绕:“闹春,你这是出息了呀,看你这新衣裳,一看就晓得不错!”
他的审美品位不算高,可看得出新旧,裴闹春身上这件,比他家三小子穿回来那件还好呢!
“厂子里的瑕疵品,内部价买的,不贵。”裴闹春往后转,扯着口袋后面点的位置,那有条线走歪了,看得出来重新拆缝过。
二大爷的话,引来不少人注意,众人均是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来尽情观赏,在注意到那根本算不得什么的瑕疵时,一个个都惊了:“城里人这么讲究?这才一丁点,哪就不好了呢?”
“这批衣服卖外国人的,人家讲究,不好的都要退货的,就打折内部卖了。”裴闹春说话不疾不徐,笑得温吞。
二大爷耳朵一动,很是机敏:“还买不买得?我们家三小子要相人了!不贵的话我给他买一件,中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