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听雨将裴折押下山去。
他并不是被裴折牵着鼻子走,只是原本就没打算靠商队的人逼迫邺城官员受降,此番行为,半是想拿捏住裴折,半是想将金陵九抓出来。今夜并未见到金陵九,但三日后开城门之时,只要将裴折押过去,加以折磨,他不信金陵九不会现身。
风听雨并不完全相信裴折的话,但赌一把并不吃亏,只要抓住了裴折的情哥哥,就能要挟他交出手上的东西。
裴折被关押在风听雨的府邸,说是关押,其实待遇还不错,比瓷窑中的人好了不知多少倍。
风听雨并未对他有太多关注,裴折心里清楚,他现在怕是忙着找萧澄明算账。
透露信物之事,本不在他的计划之中,这是他最后的筹码,萧澄明的话多少影响了他的情绪,对于金陵九的病症,他心里还是很在意,想要尽快解决白华城的事,然后带金陵九去一个地方。
风听雨准备三日后放了商队的人,在裴折被关押的第二天,有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人找来了。
裴折的“牢房”是风听雨府邸内普通的客房,房间里笔墨纸砚俱全,三餐按时送上门,门口有五六个侍卫把守。
这一日,裴折正在房间里练字,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动静,有人在争吵,他没在意,但过了不一会儿,就有人从外面闯了进来。
少年手里拿着鞭子,一鞭子甩在门上,削下大片的木屑:“你竟然是邺城来的人,还是个官员,第一探花裴折?”
是段西衡,番邦王室的九皇子,是当今番邦大皇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对于段西衡的出现,裴折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他在戏园子里利用了段西衡一番,再没想起过这个娇气的九皇子。
不对,差点忘记了,当初风听雨的府邸起了大火,他与金陵九一同过来凑热闹,关于这位九皇子,两人当时还曾聊过几句。
一提起这个,裴折就想起金陵九曾经说过的话,那时他还觉得金陵九这话意有所指。
——“王室的种,哪会是任人算计的蠢货。”
裴折看着这个越过一众守卫闯进来的人,似乎有些明白了金陵九的意思。
“九皇子,好久不见。”裴折扫过他手上的鞭子,笑了笑,“今日不用剑了?”
守卫的人跟着段西衡进来:“殿下,将军有令,不许任何人探视他,您还是回去吧,别让我们难做。”
段西衡斜睨了他一眼:“是你的将军权力大,还是我这个皇子权力大?这天下可还不姓风,你胆敢拦我,就不怕消息传回王庭吗?!”
侍卫怔了一瞬,他们是这府上的守卫,以前也曾见过段西衡,但段西衡在风听雨面前一直表现得畏畏惧惧,从未像今天这样过。
段西衡一鞭子甩过去,从侍卫脸侧划下:“再不滚出去,本殿下要了你的命!”
一串血珠从侍卫脸上飙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赤色的弧线。
裴折眯了眯眼,掩下眸底的惊诧之色。
见段西衡不是说笑,侍卫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不敢再违逆他的命令,连忙退出房间。
段西衡走到桌前,扫过桌案上铺着的宣纸:“你让风听雨买来的?”
他们王庭不习惯用这样的纸张,像风听雨那般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的人,根本看不上读书人和与之相关的东西,断然不可能主动寻来这些东西。
裴折将笔搁下:“九皇子应当不是单纯来看看我的吧?不知你此番兴师动众地闯进来,所为何事?”
段西衡没有回答,反而将裴折写在纸上的字一一念出:“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字不错,用朱砂来写,应当会更加漂亮,还未曾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竟识得这字句!
裴折心中一惊,面上不露分毫:“我可不是九皇子的父兄师长,没有教导你的职责。”
言下之意,我不是你爹,别问我,问我也不告诉你。
段西衡表情扭曲了一瞬,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砸过去,同时忍不住骂道:“……裴折,你好大的胆子!我好心好意来看你,还给你带了便于作画的朱砂,你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
裴折拿起纸包,摩挲了一下,扔回了他怀里:“承蒙谬赞,在下不胜荣幸,你算哪门子客人,不过好意我心领了,收回吧。”
段西衡:“……”
裴折优哉游哉地坐下,揉了揉手腕,久不拿笔,刚写了一会子字,就有些累了。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灿烂微风和煦,若不是段西衡在这里,他早就去床上躺着了。
段西衡拿着鞭子,指着他的鼻子:“裴折,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你现在被关押在这里,就算风听雨拦着也没用,本殿下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你最好对我客气一些!”
“如何算客气?”裴折笑吟吟地看着他,全然没在意那块戳到自己脸上的鞭子,“殿下是想让我给你沏一壶茶,然后再给你讲一讲这白华城被屠城的往事吗?”
白华城曾为九州三城之一,繁华无比,若非被番邦屠城,而今应当是朝廷强大的边城。
裴折的讽刺丝毫不留情面,将事实摊开,明晃晃地指出,他和段西衡分处不同的阵营,有着永远不可能和解的国仇家恨,表面装得再平静,也无法更改这一点。
段西衡表情一变,收回了手:“那你现在在这里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要和风听雨合作?风听雨主战,恨不得杀光你们的百姓,你难道不知道吗?”
裴折倚着椅背,平静地回望着他:“九皇子没听过一句话吗,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同样的,这世上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段西衡沉默地站在桌前,像是在思考他的话。
裴折也没理他,暗自在心里思索,段西衡今日来此的目的。
“只有永远的利益……”段西衡目光灼灼,“既然如此,你与我合作如何?”
裴折掀起眼皮:“这和我与风听雨合作有区别吗?”
段西衡拧着眉:“当然有区别!风听雨想让你死,我却想让你活,风听雨想要你们的土地,想要赶尽杀绝,而我只想维持现状。”
裴折想起来白华城之前,从卫铎那里听闻的消息。
番邦大皇子确实不是主战派,严格来说,他属于中立派,大皇子的才能并不出众,但因为王后得到缘故,他和段西衡都颇为受宠。
裴折快速思索着,逐渐得出了一个结论:段西衡、大皇子乃至王后,都是主张不开战的。
如果他猜的没错,那段西衡会出现在这白华城中,其实并不是因为任性游玩,而是来阻止风听雨的。
风听雨在番邦势力很强,和他们的主张不一致,势必与其他皇子存在联系,若此次风听雨攻下邺城,打开朝廷边疆的缺口,那开战必然会成为番邦王室唯一的选择,同时风听雨所支持的皇子,也将拥有与大皇子争夺继承权的资格。
朝廷风云迭起,番邦王庭又何尝不是如此。
裴折暗自腹诽,当下真乃多事之秋。
见他久不作答,段西衡有些急:“你是不相信我吗?”
与风听雨相比,他确实没有令人信服的底气。
裴折做了个请的手势:“稍安勿躁,殿下请坐,你可想过,贸然闯进来,说要与我合作,会被风听雨觉察到你的计划?”
风听雨丝毫不在意段西衡,放任他留在白华城中,一看就是还不知道段西衡来到这里的真实目的,但经过今天这一出,风听雨一定会起疑。
“你不用担心我的事,我自有圆回去的说辞,我今日来此,只是想告诉你,这是你我最后的机会。”段西衡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不知你与风听雨做了什么交易,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没办法离开这白华城,还有被抓起来的商队之人,他们都会死。”
裴折表情一变:“怎么回事?”
段西衡平静道:“风听雨调动了狼师中的弓箭手,埋伏在白华城附近,准备趁开城门之际,一举进攻邺城,届时就算攻不下邺城,也可以当着邺城官员及百姓的面,杀了商队众人。”
裴折掩在袖底的手瞬间收紧,沉沉地看了段西衡一眼。
屋子里静悄悄的,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鞭子陡然划过的破空声,击碎了静谧。
要开城门的当天,裴折一早就被带上了白华城城墙。
风听雨在他身边,边走边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不打紧,风将军的伤药还不错。”裴折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衫,这衣服是风听雨特地让人送过来的,要他今日一定穿上。
风听雨骄傲地抬了抬下巴:“那当然,你们中原怕是没有效果这么好的伤药。”
裴折一笑:“确实没有,我们中原以礼相待,像九皇子那种爱以武欺人的人不多,很少有受伤的时候,也用不着这些东西。”
风听雨的笑容慢慢凝固了,表情难看了不少,纵然他听不懂裴折话里的弯弯绕绕,也知道裴折说的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裴折眺望着城下,忽而问道:“九皇子怎么样了?今日可会过来?”
“他不会来。”风听雨狐疑地看着他,“你这么关心他干什么?”
裴折转过头,平静地与他对视:“我不是关心他,我只是在想,若今日看到他,要怎么报复回来。”
风听雨不作声。
裴折伸出手,手腕上缠着纱布,隐隐透出红色:“怎么说,我也算是风将军的盟友,你就放任他伤我?”
风听雨耸耸肩:“我可管不了他,你莫不是忘了,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将军,他可是王庭中受宠的九皇子。”
裴折意味不明道:“平平无奇?风将军如今独占白华城,手握狼师大军,不日就会挥师攻打邺城,数以万计的生命都握在你一人之手,你未免过于自谦了。”
这话不是恭维,胜似恭维,风听雨脸色缓和下来,隐隐透出些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