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的时候,周至真哭了,不过弄哭她的不是方姜,而是纪幼恬。
跟孟时桢到剧组,正好马上要拍师姐死去那场戏,周至跟孟时桢打声招呼,挤到现场看拍戏。
纪幼恬的妆容惨白如纸,云鬓散乱,和程涵知一起站在导演跟前听她讲戏。转身注意到周至的光头挤在人群里,朝她投去一个笑容,笑容浅淡宛如师姐本人,令周至胸口发闷。
自听到别人提及旧朝秘辛,师姐缠绵病榻已有数月,好好坏坏,一日虚弱过一日,大夫们束手无策,说是心病。
师姐的心病缘起旧朝那段悲伤往事,身为臣妻被荒淫的皇帝侮辱没入后宫,并无心药可医。她此生最欢乐安宁的日子与杨笑澜一起度过,然而年少彷徨的笑澜自顾不暇,阴差阳错没能成为师姐的药。
她的悲伤不止因为曾经遭受过的屈辱,也不止因为与杨笑澜相伴无法相依,她最大的痛苦源自于无可选择的人生。
师姐死于流言蜚语的中伤,死于敌人恶毒的计谋,死于命运的残酷与薄情。
直到临死前,师姐才允许杨笑澜说出那句早就该说的话:我喜欢你,我想同你说,从初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你,就算我是个女子,我也喜欢你。你是我这辈子欢喜的第一个人,从没有想过,欢喜是这个样子的。
糅合欣慰、满足的笑容在纪幼恬的师姐脸上绽开,明知这样的笑容即将消失,使人越发黯然神伤。
杨笑澜是师姐在这世上最后的眷恋,她不放心的同时又知道笑澜被人所关爱,殷切的叮咛之后,师姐终于向笑澜说出自己卑微深沉的爱恋。
“我曾经……嫁过两个男人,一次为着家族,另一次还是为着家族,锦衣玉食向来不缺,可从来没有半分开心的日子。”
“笑澜,在寺里有你的日子,是我过去从未有过的幸福,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般去喜欢一个人。”
“他们……他们拿走了我那残破的身体,但是你,只有你,你有我的真心。我这一生,也只有这一颗心是完整的……”
“在你的怀里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我已觉得……是上天恩赐……”
说完最后一句话,师姐在笑澜怀里吐出最后一口气。与她近乎宁静幸福的微笑相反,笑澜惶恐、无措。
镜头最后停格在这里,导演喊了卡。
纪幼恬睁开眼坐起来,入目是程涵知含着泪的眼。周围工作人员隐隐约约有哭泣的声音,纪幼恬笑了。
尉迟炽繁这个角色,如跌落泥泞的一朵梨花,心真挚、情纯粹,奈何命运堪怜,周至说那是为了符合史实,历史上真正的尉迟炽繁十四岁被宇文赟强占,十五岁出家,三十而终,而她的那些遭遇无一不在推动她的早逝。
人群之中,始作俑者——独一无二的光头不断抽泣着,眼泪滴沥嗒拉一直往下掉,好几次很努力地吸鼻子想要止住眼泪,总是不行。
下一场是程涵知和方姜的戏,纪幼恬来不及回休息室换衣服,接过桑尼递来的外套穿上,追着周至到外头。那人哭得稀里哗啦,她又好笑又觉心酸,也不顾外面是不是会被人看见,把人抱进怀里,柔声道:“自己写的也那么伤心啊。”
周至点头,泣不成声。
纪幼恬叹息,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角色的悲伤在她心头缠绕,最后的放达依旧是悲伤。
两人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拥抱,桑尼跟在后面,咳嗽几声,提醒她们会被人看见。
纪幼恬没松手。
管他呢,看见就看见。兴许是受到角色影响,她此刻内心涌动的除了哀伤便只有慨然。
周至意识到不妥当,止住眼泪看纪幼恬,“恬姐姐……”
“小至,如果二人都不瞻前顾后,尉迟炽繁勇敢一些,杨笑澜不再懵懂逃避,两人会不会永远在一起,就没有其他人什么事了?”接过桑尼递来的纸巾给周至擦眼泪,纪幼恬问道。
哪能让纪幼恬给自己擦眼泪,给外人看见是条新闻,给有的人看见是家暴警钟。周至手忙脚乱接过纸巾,胡乱擦几下。“如果是那样,小说写到前半就该结束了,不会有后面的故事。”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后来我终于学会如何去爱,而你早已消失在人海。
“不妨碍笑澜救世。如果是这样,笑澜可以拿到黄金面具,回到现代……”纪幼恬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你的故事,本来就没有安排救世。”
黯淡的眸光令周至心中一动,没有接话。
那股子悲哀过去,想起里头正在拍的是另一场她期待的对手戏:师姐死去,笑澜悲愤交加,冲动下集结人马意图攻击杨勇、柳原等人,被闻讯赶来的皇后阻拦。
她稍微一动,探头探脑,纪幼恬就猜到她要做什么。“我们出来够久了,进去看下一场吧,方姜和涵知之间应该很有张力。”
周至立刻说好,目光在纪幼恬的衣服上停留一秒,“不换衣服没关系吗?”
纪幼恬说:“没有关系,来,我们进去。”
桑尼跟在两人后头,只听纪幼恬又问:“假如重新写,笑澜一开始还会躲避师姐吗?”
周至说:“可能还是会。那会儿笑澜觉得配不上师姐,她一无所有,和这世界格格不入”
“师姐不在乎这些。”
“她在乎,而且,师姐有师姐的困扰和心结。”
“心结啊,是呀,师姐有师姐的心结。”
桑尼想:这到底问的是戏中人还是戏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