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的样子像是含着某种迷惘的痛楚,而一开口,便是春风吹绿漫山翠色,重新牵起遍地风流。
“我瞧着今日天气晴好,本想体会一下独自泛舟赏景的乐趣,只是刚刚上了船,便看见一道人影从我面前闪过,还意欲伤人。”
景非桐将舒令嘉放开,摊开手掌,把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当时我被此物偷袭,追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兄台,故而出手。看来……是误会了?”
舒令嘉看了一眼景非桐手里的东西,只见是几枚淬了毒汁的银针,针尖处微微泛蓝。
他无从判断这是不是段浩延的东西,但威猛在手中颤了颤,似乎认识此物。
舒令嘉稍一感应,发现自己下在段浩延身上的追踪术已经不见了,心中猜疑更深,冷淡地说:“我也是在追这个人,若不是阁下出手,怕是现在人都被抓住了。”
景非桐歉然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既然如此,不如我将功补过,陪着兄台去将这人追回来吧。瞧他出手如此阴毒,两人相互照应着,或许也可稳妥一些。”
他语气不疾不徐,说话时微带笑意,显得风雅从容,十分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舒令嘉道:“尚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景非桐拱手笑称:“景非桐。”
舒令嘉倒是真没想到对方会以真名见告,打量着他挑眉笑了一下,也拱了拱手:“原来阁下便是碧落宫的景殿主,倒是我方才失礼了。在下青丘明绡。”
“狐族少主……”
景非桐莞尔,略低了低头,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有,抬手道:“明少主,请。”
两人各有思量,又对对方都有些提防和猜忌,表面上倒是客客气气的,一同去找段浩延的踪迹。
舒令嘉隐隐觉得,景非桐好像是故意纵容了段浩延的假死,又是故意把他放了出来。
如果排除“景非桐暗中恋慕段浩延多年,不忍下手还他自由”这种猜测,那就是景非桐想靠段浩延去寻找什么东西了。
既然对方主动邀约,怕是也有看着他的意思,舒令嘉索性就彻底瞧个究竟。
毕竟不管是不是待见这个人,他都得承认,待在景非桐身边有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不需要担心自己会灵力耗竭变成狐狸,随用随补,简直像是穷小子突然暴富一样,畅快极了。
两人很快到了距离青丘最近的一座城外面。
景非桐仰头看了看城门最上方刻的“芜城”两个大字,目光微微一亮。
他对舒令嘉说道:“明少主,这里没有其他的路,那人多半进城了。咱们一起进去看看?”
舒令嘉似笑非笑,道:“可以。”
他此前从未来过青丘,自然也没有进过芜城,这座城受狐族庇佑,又盛产各种奇珍异草,来往商贩甚多,倒是十分繁华热闹。
没走出去多远,舒令嘉便看见自己左手边的一座墙上,贴着张认尸的告示。
几个人围在旁边议论:“真是可惜,小伙子长得这么俊,结果年纪轻轻的就没了。”
“听说是睡着睡着就再没醒过来,这种情况多半是有什么隐疾,也是命啊。”
世上日日有生死,一名年轻人的去世,虽然值得惋惜,但并不稀罕。舒令嘉之所以多看了几眼,是因为人群中站着一名粉衣女子。
她相貌清秀,高挑个,身后背着把长剑,神色专注地瞧着那幅画像。那神情空空洞洞的,却也不见如何伤心。
舒令嘉注意到的是她的佩剑,这柄剑应是所有凌霄弟子初入门时统一分配的,等到剑道小有所成,才会有资格拥有专属于自己的剑。
但他在气宗没见过这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心宗弟子。
这粉衣少女身后还带着几名壮汉,瞧上去像是雇佣的镖师,她驻足片刻,便上去揭了画像,冲着那几个人说道:“走吧,跟我去领尸,再帮我送到青丘去就行了。”
一名壮汉接过画像,同时挥手驱散了围观的人群,高声道:“都让开,别挤了!死人画像有什么好看的?”
原本碍于角度,舒令嘉没看见那幅画像上画了什么,直到官差过来,周围的人纷纷散开,那幅被揭下来的画像才在他面前一闪。
舒令嘉猛然一怔。
他发现,画像上面所画的那个人,竟与自己易容的这张脸一模一样!
这具尸体,是……真正的青丘明绡?
之前昌宁让舒令嘉扮成狐族少主的时候就说过,族长明绮沉睡不醒,真正的族长之子下落不明,为了让族人们安心,他找了一名叫做明绡的狐族少年,从小就假当成少主养大。
但明绡也不经常在族中,最近昌宁一时没有他的消息,这才找了舒令嘉救急。
所以……狐族之所以找不到明绡,是因为他已经在外发生了不测?
“明少主。”
正好这时,景非桐也转过头来,对他说道:“既然没有头绪,不如咱们去那边的酒楼上看看,打探一下消息如何?”
舒令嘉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景非桐看见那幅画像,于是在对方转头的同时,下意识地一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两人之前并肩而行,距离本来就不远,舒令嘉这样把身体一侧,就离的更近了,倒仿佛是他主动向着景非桐往前迎了一步。
景非桐回头时,正好望进了舒令嘉的眼睛。
这一瞬,他顿时把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
两人对视着,气氛有些莫名的古怪,像是猜疑,又像是暧昧。
片刻之后,舒令嘉若无其事地往后退了一点,抬起手臂,向着酒楼的方向示意:“也好,请。”
景非桐定了定神,莞尔一笑,点头道:“好。”
转身之际,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向左侧一扫,又收回去了,唇畔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弱弧度。
舒令嘉稍慢他半步,在景非桐背后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们两个都是修行之人,早已辟谷,俗世饭菜不吃饿不死,吃了也无所谓。
上了酒楼后,两人随便点了壶酒,并着几样点心,便坐了下来。
景非桐给舒令嘉斟了杯酒递过去,舒令嘉接在手里没喝,转了转杯子道:“景殿主,你有没有觉得这城里有些奇怪?”
景非桐道:“哦?”
舒令嘉道:“大凡修士、精怪与普通人之间都是互有领地,来往极少,但我瞧着城中,各种妖族、修士、百姓鱼龙混杂,竟好像司空见惯一样。倒是怪事。”
景非桐见他不喝自己倒的酒,笑了笑,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却没有直接回答舒令嘉的问题。
他道:“明少主,你乃是狐族族长明绮的独子,那应该也知道狐族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吧?”
舒令嘉不动声色:“我打记事起母亲便是沉睡状态,自幼也不在族中长大。狐族的事有些听说过,有些便不甚了解。不知你指的哪一桩?”
他这话说的模棱两可,景非桐含笑,给面子的把话接了下去。
“我指的是——如意神君,纵无心。”
舒令嘉蓦然抬眸。
纵无心,虽然他没见过此人,但也知道这个名字在数百载之前是多么的令人心惊胆寒,闻之色变。
当年他的出现,在无数的典籍中被人评价为是灭世之兆。
纵无心虽然被人称作是“如意神君”,但他却并非神明,而是魔种。
在天地混沌初开之时,女娲造人,于泥土中注入灵智,但与此并生的,便是人心中难以摒除的贪欲恶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