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皆是庞然大物,大殿高耸,神像垂眸。
而她是如此的渺小,在天地的威严下,静静等待着对自己审判的结果。
有疑惑,有焦急,却唯独没有惧怕不安。
林婷没有做过任何会令她不安的事情。
即便将整个人生摊开来说,帮助被旧派迫害的人逃亡、进入京城大学和同人们一起组建学社参与运动、成为滨海日报编辑以笔奋战怒斥奸妄、与井世文和其他同人一道振臂高呼敲响新思想的醒钟、奔走在街头与监牢救回新派人士……
林婷自问,已经做到了她所能做的极致。
她问心无愧。
她从没有辜负她的大义,和少年时就对着遍地饿殍哭着发下的誓言。
但她的人生中,却唯有家庭,令她愧疚到无法自赎。
她觉得自己亏欠了同父异母的妹妹林琼,但她也知道,她对父亲无可指责。
时代有它自己的局限和无奈,父亲也用生命来守护了他的事业和家国,他不该被辱骂。
但正因为清醒,所以林婷才越发痛苦,因此对林琼几乎有求必应,像是这样就能替父亲为林琼弥补一二。
然而,她当做亲人的林琼,却杀死了她以灵魂深爱着的爱人,井世文的妻女。
当她在追杀和埋伏中终于逃出生天,顺利将关于外交官井世文的报道,送进了滨海日报主编室,知道井世文一直以来默默所做的,将会被天下同人所知。他们会认同井世文的追求和理想,并且同样走到这艰难但正确的道路上。
而忌惮于井世文在新派人士中的影响力,旧派将不敢公然对井世文下手,以免引发众怒围攻。
林婷帮井世文打赢了漂亮的一仗,让自己所深爱的人有了安全的保障。
然而,当她隐瞒了自己身上逃亡造成的累累伤痕,开心的回到家,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井世文时,却发现井公馆大门洞开,血腥气的风从井公馆里吹出来。
横尸客厅的人早已没了气息,血液凝固满地。
两个女儿的尸体被暂时安置在了沙发上,原本活泼青春的面容,早已失去了生机,变得青白僵硬,透着可怕的死气。
井氏婉秀鬓发散乱,长裙迆地,趴在两个女儿身边几乎哭昏过去。
而林婷所深爱着的,一向成竹在胸不慌不忙的井世文,垂着头站在旁边,不发一言。
直到死后,林婷都始终记得井世文那日的表情。
空洞,自责,愤怒。
那是一位父亲无法保护自己的女儿,而深深自责和痛苦的神色。
他良好的修养和开明的思想,让他不会去怨恨任何人。
井世文只恨自己,只怨自己。
是不是再小心一些,两个孩子就不会死?是不是自己再早回来一些,两个孩子就还有救?
因为两个女儿的死,井氏婉秀大受打击,很快就重病不起,撒手人寰。
林婷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无能为力。
她所爱着的人,因为她的妹妹,失去了整个家庭,妻女皆死。
而从那天起,林琼就失去了踪迹。
林婷托朋友打听过林琼的消息,轮渡的人告诉她,林琼买了票仓皇上船,不知道去了哪里。
林婷再也没有看到过林琼。
诺大的井公馆,原本欢声笑语,那日后,却只剩下她和井世文,在沉默中痛苦。
好在他们都不是为了情爱家庭而囿困自己的人,有更加庞大的事业在等待着他们,有万万黎民在等待着他们。敌人一日不止步,他们就一日不可停歇。
投身事业的两人背负着亡者的痛苦,继续行走下去。
在另一次生死危机之后,林婷同意了井世文的求婚,愿意和他在一起。
却不愿意成为井夫人。
她对井氏婉秀和那两个女儿,心中怀有浓重的愧疚。
当她和井世文第一个孩子降生后,她满身汗水,在痛苦和抽搐中睁着迷蒙的眼睛,看向放在旁边的婴孩。
婴孩也扭过头看她,咯咯的笑了起来。
在那一刻,林婷觉得自己被原谅了。
或许,她的罪孽,会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得到偿还。
这孩子极为聪慧,比玛利亚医院其他所有孩子都要更早睁眼,更早会跑会跳会说话,调皮又可爱。
他会抱着林婷的小腿软乎乎的撒娇,说妈妈是全滨海盛开的最美的花。
他也会窝在井世文怀里,奶呼呼的给井世文一个湿乎乎的吻,留下外交官一脸口水,然后哒哒哒的跑开。
井世文哭笑不得的迎接来客,被对方错愕的注视后哈哈大笑,原本严肃的会议竟然意外得到了缓和,协议顺利推进。
所有来井公馆见过这孩子的人,都在惊叹于他的聪慧,认为他成长起来,会是下一代接过火种之人,可以继续他们这代人没有完成的梦想。
这原本也是林婷和井世文对他的期待。
然而,这个孩子夭折了。
即便遍寻名医与大师,这孩子都无可逆转的迅速衰弱下去。
当林婷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后,就立刻从产房里浑身是血的踉跄跑向那孩子的急救室,然而,却只看到了医生沉痛的向她摇头。
这孩子向她最后露出了一个笑容,在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后,拉了拉她的手指,然后,合了眼。
小小的身体失去了温度。
孩子死在母亲的怀里,对母亲是怎样残忍的伤害。
林婷哭到昏厥。
但时局艰辛,他们无法顺利带着一具孩子的尸体横跨土地。况且习俗中,年龄太小就夭折的孩子,没有下葬的资格,只能一铺草席卷了扔到山上。
林婷哪里忍心,让山间的野兽啃食自己孩子的尸骨。
所以,她亲手将这孩子葬在了京城的高山上。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①
因为年龄太小,这孩子甚至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只有往日父母满怀爱意和期盼的,唤出的ru名。
——小宝。
墓碑上,井世文亲手刻下了“井氏爱子”。然而,无数次沉稳的在重要文件上签上自己名字的手,却颤抖到几乎拿不住刻刀。
林婷将这些看在眼里,心中的痛苦几乎将她吞没。
她深刻的爱着的丈夫、敬仰着的同人、互相扶持的同行者,她原本想要让他可以得偿所愿,却没想到,对方一切的痛苦都与她有关。
我一生无愧于国,却独独疚于家。
若我有罪……我愿引颈。
只求让我的孩子和爱人,下一生,平安喜乐。
从林婷的魂魄中,坚定的传出这样的声音。
酆都鬼神审判的大殿,静默无声。
然后下一刻,神像和高耸入云的石柱消失,所有的景象快速后退,场景天旋地转。
林婷只觉得眼前一晃神,晕得她身体不稳,踉跄着几乎跌倒。
却被旁边有力的手掌稳稳托住。
“林婷,字亭,旧世生人,卒于六十年前冬。一生功德加身,万民诵仰,民立生祠。为万万人奔走,救民于水火。”
邺澧的声音低沉平静,短短几字说尽林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