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五百万。
江堰说:“当然,施工方肯定也有的赚,这五百万是单独孝敬给我小舅舅和底下人的,凡是参与的,大家分一分,我小舅舅拿大头,底下人一人拿个二、三十万,也够偷着乐了。”
夏天晴皱着眉,半晌才憋出一句:“这也太过分了。”
江堰:“是很过分,而且每个项目必贪。其实按理说,像是这种施工方在结算时提出多要工程款的问题,是可以提交申请要求造价鉴定的。但在我小舅舅那里,这样的流程也就是走个过场。”
江堰手边的那叠资料里翻了翻,很快拿出一份合同,翻到第三页指给夏天晴看,说道:“这是前年签的合同。当时咱们已经从巴塞罗那回国,我着急回去就是知道公司内部闹得很凶,好几件事已经东窗事发,才不得不回去处理这些。我妈的意思是,给我那两个舅舅留个面子,揪出两个下面的人,杀鸡给猴看,也就算了。”
“从那以后,这两年间所有‘宇青’的项目协议,都要过一遍我的手。我的要求很简单,有些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造价,我可以放宽,但有一条必须加进去,就是这里——‘固定价’。”
夏天晴仔细看了一遍条款,问:“固定价的意思,就是不再产生后续追加的工程款?”
江堰:“嗯,这一块有明确的法律规定,一旦双方当事人约定按照‘固定价’来结算工程价款,一方当事人请求对建设工程造价进行鉴定,后续再追加工程款,法律上不予支持。”
夏天晴:“这样一来,就不存在施工方追加工程款的问题了?那你小舅舅能抠的油水不就少了。”
江堰冷笑:“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可以从一开始就抬高工程款,也可以在偷工减料上再恶劣一点,总之能抠多少是多少。”
夏天晴隔了一会儿才说:“这些事,既然你们都知道,怎么还能一直放任,是你妈那里对他太宽容了?”
江堰落下眉眼,淡淡道:“我妈和两个舅舅感情深厚,爷爷奶奶去的早,我妈又当姐姐又当娘,两个舅舅从小对她就贴心,比我这个当儿子的还‘孝顺’。而且我奶奶临终前,特意嘱咐我妈,一定要对两个弟弟好。总之,这里面有很多亲情的羁绊,要让她痛下决心,把他们俩的恶根拔除,她下不去这个手。”
“而且这种事一旦查起来,就只能走内部调查,不能张扬。而内部调查也不能太过正式,还是要低调进行。可这种事一旦低调,就会处处掣肘,明查变成暗访,收集证据难度太大,无论是建材方还是造价鉴定那边,他们肯定都是这个利益团体中的一员,又怎么会把证据拿出来交给外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夏天晴仔细想了一下,的确如此,这问题虽然很明显,但是缺乏证据,就算看得明白又如何,真的掰扯起来,人家就问你一句“你有证据吗”,江堰就没话说了。
显然,横在江堰面前的有三大难题,一是亲情,二是调查需低调,三是证据收集困难,而这三大难题还拧成了一股绳,难度就加倍了。
夏天晴叹了口气,问:“那你二舅那边呢,又是什么幺蛾子?”
江堰嗤笑一声,转而拿出另外一份材料,递给夏天晴,说:“他走的路线比较清新。因为他最早就是负责招标这一块,所以后来当了项目负责人,也是在这里做文章。”
夏天晴:“招标这块我不太懂。”
江堰:“其实就一个基本原则,价低者得。当然,这个价低者也不能低的太过分,不能低于成本价。就好比说,这里有一个项目,有三个竞标者,竞标报价分别低于基准价%、%和%,而且三家的业绩标准都相当,那么按照正常的招标标准,应该是选择%的那家。”
夏天晴点头:“照你这么说,应该是。”
江堰却笑了:“但我二舅偏偏喜欢选最高的那个,这里外里可是差了好几个百分点。”
夏天晴提出质疑:“可是这样做太明显了,招标价你们内部都知道,他偏偏要选高的,就没有人提出质疑?”
江堰:“当然有人提,但是每一次,我二舅总能找出合理的解释,比如那些竞价低的,他会说他们业绩有水分,资质有问题,或是过去发生过转包的事,为保万全,宁可多花一点钱,也不想冒险给这样不靠谱的公司。当然,他也不是光靠嘴说,他还真的会去收集资料,白纸黑字的放在你面前。这样的文件一旦拿出来,谁看了心里就会犯嘀咕,就算怀疑是我二舅伪造的也没有证据,同时还会想,万一有三分真呢,最后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江堰转而道:“当然,我说的这些还只是他们玩的其中两项,还有黑白合同,勾连建材商,明知道承包方要转包,还是给他们开绿灯,等等。要是把这些事搜集起来,能写一本攻略书了。”
夏天晴实在想不到这里面能玩出这么多花样,神情凝重,好一会儿说不上话。
她也明白,是人都贪的道理,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这是本能。
只是贪到这份上,还是挖自家的根基,除了卑鄙、无耻之外,她也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
直到江堰评价道:“如果说历城最大的两条蛀虫是孙构和纪怀德,那么江城就属我那两个舅舅了。他们在那边的名声和孙构、纪怀德也差不多,大家都是当面奉承背后骂。”
江堰边说边将文件扔在桌上,双手搁在脑后,靠着椅背舒展双腿,同时叹道:“要想清理门户,可是难喽!”
夏天晴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手里的文件,回想着江堰梳理的线索。
江堰起身去煮咖啡时,她随手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把几个重点写下来,还用颜色笔做了记号。
等江堰将煮好的咖啡端过来,耷眼一看,问:“这是什么?”
夏天晴快速写完最后几个字,说:“你看,这些是你刚才说的问题,这几条是你要解决的,这几条是他们惯用的伎俩,还有这几条,是你那两个舅舅和孙构、纪怀德的相似之处……这样总结下来,我倒是觉得挺有趣的。”
江堰认真的顺着她的笔记看了一圈,不由得扬了扬眉,还把椅子拉过来,挨着她坐下,说:“你继续讲你的”
夏天晴浅笑一下,说:“你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亲情,但现在不在江城,而在历城,你妈就算再心疼弟弟,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现在过来的是那两个主管,天高皇帝远,要收拾他们正是机会。”
“第二,是要低调调查,这个倒是不违背,你现在就算想高调也没用啊,项目都不归你管了,他们内部如何利益分配,你什么都不知道,可不就得低调调查吗?”
“第三,证据。想要获得证据,就得有人直接接触他们,才有可能拿到,你虽然不管项目了,但还有程枫在呢。”
江堰轻叹一声,摇头:“他们不会带程枫玩的,多一个人就要多分一份,而且程枫从来不贪这些,他们防着他还来不及。”
夏天晴:“那么,就得找一个他们不会防范,还会带着一起玩的人。”
这话落地,江堰没接茬儿,目光却渐渐深了。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仿佛在思考夏天晴这番建议的可行之处。
夏天晴等了一会儿,说:“你把项目带过来做,你妈和两个舅舅就分别派了一个自己人过来,一个帮你,两个害你。那你的目的呢,不就是为了把人带出江城,选一个你两个舅舅够不到的地方,好把他们的羽翼剪除么?我倒是觉得,现在机会来了,比如,找一个人打入他们内部,收集证据,挑拨离间。”
正是句句都说在点子上。
江堰倏地笑了,抬起眼皮瞅着她:“哦,那你倒是说说,谁当这个内鬼合适?”
夏天晴:“我想过两个人选,一是宋可卿。”
江堰:“可以试试,但不是最适合的,她和我捆绑不深,我对她也没有利益许诺,她可以答应我,也可以倒戈对方。另一个是谁?”
夏天晴没有立刻接话,反而还沉默了。
江堰一顿,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忽然仿佛明白了,连眼神也跟着一变:“你不要告诉我,你推荐的是陆明洋。”
夏天晴瞬间有些尴尬,她倒不是心虚,纯粹是因为陆明洋是她和江堰之间的“禁忌话题”,每次提到都要争辩几句。
江堰靠过来,一手搭在桌上,另一手搭在她椅背上,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要不你先说完?我保证,我不会公私不分。要是他能用,我也没必要跟形势过不去。”
夏天晴这才说:“我会想到陆明洋,是因为他有这么几点优势。”
江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