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成功的第七天晚上,术后恢复较好,精神状态也不错的宋老爷子突然留宋尧在医院守夜。
“阿尧,我这两天晚上老是梦见你奶奶,她还跟年轻时候一样好看。你梦见过她吗?”
宋尧给爷爷掖了掖被角,趴在病床边上说:“没有,我都很久没有梦见她了,但我还记得她的样子,还是那么平易近人,她做的玉米排骨还是那么香甜。”
“是啊,那是她的拿手好菜,她有很多拿手好菜。她做的酸菜鱼啊,比餐厅里的可好吃太多了,啧,现在想想那味道都会流口水。她包的饺子是我吃过最皮薄馅儿大的,我年轻时候在部队她给我包好送去,一个都吃不着就被那些个馋狗子抢光了,哈哈,都夸好吃。九年了,九个年头没尝过那味道了,别说,还挺想。”宋老爷子像小孩子一样舔舔嘴唇回味着那熟悉的味道。
宋尧像听说书先生讲故事一样呆呆听着,等爷爷说完也咂嘴:“嗯,我记得奶奶每年过年都会在饺子里包一个硬币,每次都希望我吃到,又生怕我吃到,就是因为肉馅太多怕我把硬币也咽了,所以每次都要在旁边守着我吃,嘴里不忘叮嘱‘慢点吃,细嚼慢咽’。”
“嗨,她就是那么谨慎,干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我呢,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那边那么多年,现在也该去陪陪她了。以前呢,你爸妈不在你身边,你奶奶啊总放心不下你,临了临了呢,还嘱咐我一定要多活几年,最起码得等到你长大了吧。嘿,这不,才一转眼你就是个大小伙儿了。”
宋尧表情一瞬间凝在脸上:“爷爷,您别胡说,医生都说了你术后恢复得很好。”
“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你啊,别怪你爸妈,他们也是想给你最好的。这些年你心里想的什么啊,爷爷都知道,你打小就跟爷爷在一块儿,爷爷能不知道你不喜欢莎士比亚?哈哈,傻孩子……爷爷当初之所以不反对你跟穆宬在一起啊,就是因为爷爷从来没看见过你喜欢一个人或一样东西像喜欢他那样,你看他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的那种光芒啊,跟你奶奶看我时的感觉一模一样,那种欢喜,那种温柔,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宋老爷子摸着宋尧的头继续说:“你知道当初你太爷爷太奶奶为什么不支持你奶奶跟我在一块儿吗?因为那时候啊,你奶奶阶级不好。嗨!爱情面前分什么阶级啊!哈哈,你看我,都是将死之人了,还大言不惭谈什么爱情?可有什么办法呢?爷爷就是忘不掉你奶奶的一言一行,就是想着能天天梦见她,想啊……”
满是皱纹的眼角溢出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到还在张合的嘴边:“阶级,年龄,性别,生死,这跟爱情有什么关系?人才活多少年呐,多少事情由不得自己,多少人一转身就没了,爱上个爱自己的人呐,不容易啊,管那么多干什么呢?咳咳……”
看着一次性说那么多话的爷爷有些喘不上气,宋尧连忙起身给爷爷顺气,刚要按呼叫器,就被老爷子一把抓住了手:“别按,爷爷就想跟你说说话,人来多了,吵得很,嫌烦。”
“可是爷爷,你……”宋尧慌了手脚。
老爷子声音虚浮却不失威严:“坐下,咳咳,坐下!”
见宋尧隐忍着泪坐在床边,老爷子咧开嘴笑着哄他:“嗨!你哭什么呢,爷爷都这把年纪了,再不走,不成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啦?哈哈哈,咳咳……唉,阿尧啊,路漫漫其修远兮,爷爷只能陪你走到这儿啦……别怪爷爷,爷爷要像年轻时候那样,再任性一次,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你父母很优秀,你也长大了,爷爷没什么可牵挂的。爷爷要走了,也就这两天儿的事儿,你别怕,也别哭,照顾好自己,知道没?行啦行啦,啰啰嗦嗦那么久,爷爷累了,让我睡会儿,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我就想在这儿陪着你,哪儿都不去,爷爷,你别睡,陪我说说话。”眼看着心电图上的波动幅度越来越平缓,宋尧按着呼叫器喊着医生,等病房里众人步伐慌乱起来,宋老爷子再也感受不到嘈杂,也不会嫌烦了。他走得很安详。
似乎每一个濒死之人都会有一种预感,强烈而真实。当护士把病床枕头下的遗书递到宋聿手上时,这个儒雅的绅士终于在众人面前无所顾忌地嚎啕大哭。他知道,那个口口声声说着有自己在就还轮不到他上房揭瓦的老父亲没了。
多次拨打都无人接听的电话终于接通了,穆宬的担心化作一团怒火喷薄而出:“宋尧!为什么那么多天都不接我电话?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就差直接买机票回来了!”
“穆宬,我没有爷爷了,我再也没有爷爷了——”所有的悲伤像断线的珠子散落了一地,虽然没有遍地都是,却在每个角落都能发现一两颗,不那么密集,却又无处不在。
不用多想,也无需多问,这一刻穆宬只想出现在宋尧面前,立刻!马上!宋尧被失去至亲的悲痛击垮的样子刹那间浮现在他眼前,他只想见他!
没有多余的安慰,穆宬义无反顾买了机票回国,上飞机的前一刻才打电话告知他堂哥。没有行李,孑然一身,到达C市直奔宋尧家里。
苍白的挽联像门神一样把穆宬挡在门外,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进去。他躲在门外看着宋尧跪在遗像前微微耸动的肩膀,他知道宋尧在哭,多么让人心疼的背影啊,那么柔弱的肩膀不该强撑着这些沉重的打击。
忍住好几次想闯进去的冲动,穆宬一直等在门外,等着吊唁的人走了一波又来一波,等到暮色笼罩整栋楼房。
“宋尧,你往楼下看。”穆宬听着电话看着宋尧房间的窗口处露出一张消瘦憔悴的脸,心狠狠一揪。
宋尧行尸走肉般挪步下楼,出门以后离穆宬还有几步远就瘫软下去。穆宬大步上前一把接住他,身体受力太突然几乎跪在地上。他搂着宋尧单薄的肩膀,把他的头埋进自己怀里,一言不发。
穆宬伸手一揽把瘦得可怕的宋尧抱起来,昂首阔步上楼,全然不顾宋聿夫妇讶异的眼光。怎么可以?身为父母怎么可以对自己儿子的悲伤视而不见?怎么可以任由他自我糟践身体到这种地步?
抱着宋尧洗澡,在宋尧父母的责问声和怒视下进厨房拿吃的,哄着宋尧给他一点一点喂下去,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一次次告诉他自己在这里。等到他哭累了,就把他圈在怀里,抱着他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