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六年春初,京都建安。
一场新雨过后,长街青灰色的石板上尚有些湿漉漉的光亮,市井街头已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熙熙攘攘的街头,缓慢行驶过来一辆不起眼的古旧马车,车轮沉闷地碾过青石板,在这非富即贵的古街上并不引人瞩目。
摇晃的车轿中,坐着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雪烟绫袄子罩石榴纱裙,身上却单薄得很,虽是世家姑娘的打扮,却无半分世家矜贵张扬的气质。
本该天真活泼的年纪,小姑娘却低垂着脑袋,抿唇不语,漆黑的瞳眸有些暗淡失神,一张稚嫩腮肥的小圆脸上清清冷冷,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淡淡忧伤。
旁边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看样子是她的嬷嬷,正神色担忧的看着她。
“姑娘不用把寺里的事放在心上,这卦十有bā • jiǔ是不灵的。”
见她不说话,这嬷嬷继续安慰道,“且不说您年纪尚小,就是舅老爷和老太太那般疼您,定然也舍不得您早嫁,再者,您的表姐们尚未婚配,怎么也越不过她们。”
说话的嬷嬷其实是她的ru母,却因着主仆规矩只能喊嬷嬷,平素二人是深居简出的,只有每月例行去郊外的千佛寺给姑娘已故的父母上香祈福。
这不今日去上香,也是这宋嬷嬷多事,本自好心为自家姑娘问姻缘卦,却不想大师说她家姑娘姻缘到了,就在眼跟前了。当时姑娘的小脸唰地就白了。
她家这位姑娘,名唤宋归晚,父母早逝,住在这当朝丞相的舅父家,今年尚十三,自小体弱留下病根,断断续续的吃药,别看这孩子脸上有些肉,实则身上消瘦得很,弱不禁风,这身量也比一般年纪的孩子都要晚长。
随着年纪渐长,自家姑娘又生出些寄人篱下的敏感,处事自是比不上有爹妈在跟前的娇气,虽身子弱小,行事却比同龄的孩子更懂事谨慎,只一点,有心事也藏于心中。这ru娘因担心她为今日之签劳神积思,故而此刻便多说了些宽慰的话。
一直不吱声的姑娘终于点头,“嗯”了一声,“晚儿自是省的,让嬷嬷劳心了。”
小姑娘声音稚气未脱,却温温糯糯,听上去又甜又软。
宋嬷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要说自家姑娘最让她喜欢的,便是她的懂事乖巧,可让她心疼的亦是这一点。
外面的喧嚣声入耳,只见姑娘拨开了车帘,往街上探看,又回头唤她,“嬷嬷您看——”
宋嬷嬷寻声望去,原来是街边有杂耍人在耍弄些稀奇玩意,小孩子家的自是喜欢。她的目光并没有过多地投在杂耍人上,而是始终留意着自家姑娘的脸色。
果然,原本清冷的小脸上活润了起来,一双明亮的瞳眸中闪烁着雀跃的光,孩童的天性在这一刻是没有负担地显露出来,她笑了,露出浅浅的梨涡。
宋嬷嬷的心头终于一松,便笑道,“是啊,今日赶上大集热闹了,就是这车马啊,比往常走得都要慢。”
归晚悄然抿嘴窃笑,心里道:嬷嬷大概是忘了,每回出来上香,可不都是逢集?哪一回也快不了的!
素日她都深居舅舅的相府,难得出来,一月一次的寺庙上香算是个放松的机会。她每回特意选逢大集的日子出来,就是为了看看街市的热闹。
走至悦来茶馆时,越发水泄不通,车马直接就卡在人群里了。
宋嬷嬷挑帘子前后察看,搓着手发愁道:“这可如何是好?”她担心身娇体弱的姑娘受了冲撞,二则怕耽误了许久,被相府怪责。
一旁的归晚却平静如常,她心里在窃喜:一直不动才好呢。
此时这悦来茶馆二楼正在说书,围观的听众是从楼上挤到了街上。
平日里归晚闲在闺阁也最喜欢看闲书,舅父府上的书虽多,可这等话本子却是少见,她很喜欢听这类话本。
“只听得一声响,城头之人猛地栽了下去!再瞧去,那地上的柔然将军血肉模糊,胸口插着一支羽箭!这支箭,就是那十五岁的处月雄所射,自此他就一战成名,纵横驰骋二十年,无人敢挡。”
今日茶馆说的正是最近平叛潞州的河东节度使处月雄的故事。归晚一个月才经过这茶馆一回,对这人的故事自是第一回听。
“这河东节度使本是沙陀人,因称雄沙陀处月部,故得名处月雄,他力能开沉弓,马上挥刀斩,shā • rén如麻,对阵沙场时好戴一顶獠牙的鬼面,十分恐怖,燕云一带的割据枭雄一听他的名号,莫不闻风丧胆。大梁有此节度使,北地安宁可期啊!”
从前她经过这儿时,说书人偶尔会讲一些江湖纷争之事,她虽听得入迷,心头却鲜少有起波澜的,毕竟那都是远离世家府邸的江湖传闻。
今日不知为何,第一回听这河东节度使,她这心头竟猛地一颤,面色煞白。
宋嬷嬷眼见着姑娘的脸色变了,自是也听见那说书人说的是那阎王一般的河东节度使,又说得血腥可怕,自家深闺娇养的姑娘哪里听得了这些。
“赶紧的,想法子离开这儿!”宋嬷嬷呵斥车夫想办法。
车夫只得出声吆喝,宋嬷嬷又散了些铜钱,方才让开了一条路,辗转一番,马车终于艰难驶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