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破晓,晨风吹着窗上疏影,心月坐在婴儿床边,望着襁褓里的婴孩走神。
孩子已满百日,脸颊肉嘟嘟的,睫毛黑卷,嘴唇嫣红,模样竟真跟笑笑有六分相似。
没错,她跟赵霁的女儿不叫依依,而叫笑笑,是秦岳取的ru名。
那日分娩完后,秦岳把女儿抱在怀里,反复地看着,什么也不说,那张八百年都没一样表情的脸上挂着笑。
她稀奇,问他笑什么。
他说:“她在笑。”
说完,把孩子送到床边来,她一看,还真是笑嘿嘿的。
于是,女儿就有了她的新ru名——笑笑。
想到临别最后见的那一幕,心月眼神里透着慈爱,也流露出悲伤。这已是她和笑笑、秦岳分开的第二个月,洛阳城里风谲云诡,赵府更是暗流汹涌,她虽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可是无形的压迫感令她明白,危险已经越来越近了。
她,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脚步声打断遐思,心月回头,脸色顿时一变,局促地站起来。
赵霁脚步收住,望着心月的眼神掠过失望。
他今日跟寻常不同,穿的不再是锦袍,而是打猎的骑装,颀长身形被一袭胡服收束着,虽是文臣,但也有宽肩窄腰,较之平日的疏冷,更散发出肃杀英气。
这是心月第二次看到他这样的装束,上次看到,是去年秋猎,他出发前,身上的胡服是她亲自给他穿上的,腰上的革带也是她亲手所系,那时候,他还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扣了一下她因为紧张而没有扣上的盘扣。
“你现在这么不愿意看到我?”
赵霁望着咫尺间的人,她眼帘低垂着,樱唇抿着,双手拘谨地收在身前,每一个地方都在表达对他的抗拒。
自从那夜离开后,他这两日都克制着没有再过来,本以为今日来了,能看到些不一样的反应,可是结果还是令他失望。
赵霁想,他应该是生气的,可是他胸口里有一种难以压制的钝痛,这种痛他很陌生,又很熟悉。
以前求娶不到居云岫时,他这样痛过。
那些找不到心月的深夜里,他也这样痛过。
他知道,他终究动了心的。
赵霁无声一叹,上前一步,打破僵局。
心月被他揽入怀里,下巴抵在他肩头,不知为何,眼眶一瞬间有些发热。
“我会很快回来,等我。”
赵霁贴着心月耳廓叮嘱,叮嘱时,望着襁褓里酣睡的孩子。居云岫拿着虎符去调兵后,他便会派人到赵府里来接走她们母女,很快,他就能对她坦白一切,不至于再被她误解了。
赵霁敛神,在心月额头一吻,转身走了。
※
赵府大门外,一众扈从已整装待发,居云岫肩披素罗帔子,等在门口相送。
赵霁是一炷香后才从府里出来的。
晨风吹着车前旌旗,猎猎声里,赵霁踏出府门,身姿挺拔地站在居云岫面前。
“虽多三日便会有音信,你留在府里,做好准备。”
居云岫叫他放心,又确认:“守城的将领是严焘?”
赵霁嗯一声。
居云岫提醒:“居昊不比居桁,糊弄他不算易事,你记得多留个心眼。”
这声提醒有一些关切之意,赵霁目光掠向她,端详片刻后,道:“虎符呢?”
居云岫眉梢微动,指了指胸口。
意思是虎符贴身藏在里面。
赵霁目光向她胸前一瞥。
居云岫今日穿的是齐胸襦裙,光肌似雪,胸前春光起伏,赵霁目光移开,抿着唇,没再叫她当着他的面拿出来。
再次叮嘱调兵的事后,赵霁上车走了。
车队朝着城门方向驶去,不多时,消失于长街拐角处。
居云岫收回目光。
“回府。”
※
秋水苑里的金菊已经枯败,一丝丝衰黄蜷曲的花瓣凋零在地砖上,秋风一卷,瑟瑟起伏。
居云岫坐在庭院里,饮王府里最后剩下的一壶瓮头春。
饮尽第三杯时,扶风从外赶来,禀告道:“郡主,太子派来的车到了。”
居云岫不做声,把玩着手里的青瓷酒盏,少顷才道:“赵霁呢?”
“已经出城。”
居云岫点头,道:“叫心月来一趟。”
自从赵霁走后,心月的心里就一直不平静,等到扶风的传令时,反倒踏实了。
今日不算阴天,日头浮在云后,光线荧荧,然而风里依然透着寒气,来到秋水苑后,心月向坐在石桌前的人行礼。
居云岫开门见山:“我要去邙山,劳烦夫人陪同一趟。”
心月攥紧袖口,想到同往邙山的赵霁,大概已猜出内情。
“是。”
她没有任何疑问,抵抗,居云岫不由多看她一眼。
庭院里秋风萧瑟,心月垂着眉眼,温驯的神情里透着苍白的哀愁,以及一丝近乎决绝的凛然。
她大概是在心里做起最坏的打断了。
居云岫眸光黯淡下来,想到后面要面临的处境,心头不由一涩。
“夫人放心,长安还有故人守候,我会竭力护你周全的。”
说罢,居云岫不再看心月,向扶风吩咐:“传令下去,包围赵府。”
“是!”
扶风极快领命,健步走出庭院,很快,一大批待命墙外的王府护卫冲入府里,封锁各个出口、院落,仆从的惊叫声、主人的呵斥声隔着墙垣传来,惊惶无措。
心月站在原地,手心渗着冷汗。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
天高云厚,肃杀秋风吹卷漫山草木,飒飒声似奔腾的战马从四方驰来。
邙山山脚,一声声号角冲天而起,震天动地的鼓声紧跟着回荡山坳。
三万名禁军在号令声里变换着队形,倏而攻,倏而守,倏而围,倏而撤,呐喊声似洪流一般,冲向八方。
这是秋猎的第一项活动,军演。
看台建在靠山平地上,座次俨然,视野开阔,皇帝身着一袭明黄色龙纹胡服坐在上首,看了半晌后,对身侧的赵霁道:“以前神策军军纪散漫,被你管这一年,是大有长进了。”
赵霁称不敢,谦虚道:“陛下下令整治,将士们怎敢不改陋习?臣不过是借着陛下的光,讨了点军功罢了。”
皇帝笑,然而眼里并无笑影。
居桁坐在一边,闻言冷哂:“赵大人自谦了,没点硬本事,谁能在一年内把神策军训成这模样?照孤看啊,你就是个领兵奇才。父皇,您说是吧?”
皇帝望着前方整齐划一的禁军,神态漠然,没有做声。
居昊知道居桁这一句看似对赵霁的夸赞,实则是在利用父皇的多疑,诱导其忌惮赵霁,嗤一声,讽刺:“整整军纪就叫领兵奇才,照皇兄这要求,我在短短一个月内便能胜任羽林郎将一职,替皇兄守卫宫城,是不是也算奇才一个啊?”
居桁听他提起羽林郎将这个职务,想到居云岫向自己告发的内容,压着满腔悲愤,笑:“怎么,四弟这是要跟赵大人比一比了?”
居昊道:“本来没这打算,可皇兄当着我的面这样盛赞赵大人,我这做弟弟的实在有些吃味,正巧今日秋猎第一场,那我斗胆邀赵大人来比一比吧。”
说着,侧首向赵霁:“就以一日之内,谁所获猎物最多为胜,赵大人意下如何?”
赵霁淡声道:“殿下相邀,臣自然不敢不应,可这狩猎一事本就是殿下专长,而非赵某所擅,这一局,应该不用比也知道结果的。”
居昊笑道:“这有什么,既然皇兄看重你,那你就让皇兄帮帮你呗。”
居桁眉头一皱。
居昊朝他道:“皇兄,据我所知,赵大人的确不擅狩猎,可弟弟我又实在想比一场,不如今日就由你二人结盟,来跟我一较高下吧?”
居桁绷着脸,心知这是在拉自己入局,方便稍后埋伏行刺,看着这二人一唱一和的嘴脸,心中又悲又怒又恨。
“既然四弟相求,那,孤就成全你吧。”
居昊盯着居桁的眼睛,看到那里面的神色,眉峰微拢,倒不多疑,回头冲皇帝道:“父皇,那今日就先委屈您替我跟皇兄、赵大人当一回判官了。”
秋猎共有十日,头一天的狩猎意外情况最多,一般来说,皇帝是不会急着参与的。
“获胜者,朕有赏赐。”
三人便知这是支持的意思,齐声谢恩。
很快,台下军演结束,三万禁军由各自将帅带走,各司其职,居桁等人的扈从把猎犬、战马、弓箭等送到台下。
一声哨响后,三队骑兵向着树林扬尘而去,皇帝坐在看台上,望着那一片弥漫虚空的尘土,眼底慢慢涌出寒芒。
随之浮现于眼前的,是这半年来一桩又一桩离奇古怪、骇人视听的事件。
至今查无凶手、疑云团团的居胤暴毙一案;
被千夫所指、差点成为替罪羊的王琰;
居桁、居昊二兄弟的侍妾之争;
以及,那些涌动于朝堂之下,暂时还看不到、摸不着的诡谲阴谋。
皇帝想到藏在背后的那一只手,眼神里迸出杀意。
那个人,是不能再留了。
“都安排好了?”
身侧玄影卫颔首:“陛下放心,赵大人逃不掉的。”
※
“吁”一声,赵霁勒停战马,驻足林间辨认方向,居桁紧跟着放慢马速,从后踱来。
“前面是翠云峰,峰下有林有水,多半会有麋鹿出没。”
居桁听完赵霁的这一句话,面无表情:“赵大人是想让孤到那里猎杀麋鹿?”
赵霁不否认:“赵某无论是骑术还是猎术都远逊于二位殿下,今日恐怕就只能在附近射些野兔了。”
居桁心里冷笑,策马往前:“行,那就稍后见吧。”
马蹄声震响林间,居桁领着一队御林军离开,山风穿林,落木萧萧而下。
居昊骑着马,从树林一侧悠悠踱来。
赵霁打马掉头,跟他会合。
“那边确定没问题?”
居昊语气悠哉,可目光一直锁着居桁离开的方向,埋伏在翠云峰下的杀手是赵霁安排的,他没亲自把关,现在事发在即,心里多少会有些紧张。
赵霁倒是一脸淡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居昊一怔后,嘁一声,同他并肩策马行于林间。
“话说回来,长乐郡主真是武安侯派到洛阳来的细作?”
那日在醉仙居雅间里,赵霁跟居昊谈的第二笔交易便是关于居云岫,只不过,当时赵霁顾虑他不会同意,没有道尽实情,他理解,可现在箭已离弦,他们之间已没什么可再瞒的,居昊实在是好奇得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