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只早起吃了些饭食,这一整天都没用膳,”惠妃蹙眉向身边的宦官吩咐道,“去跟赵骠骑说一声,该提醒陛下用膳了。”
却在这时,就见赵福来身边常使唤的宦官孙登仙走过来,道:“大将军命某回殿下,案子大致已经审毕,陛下午时用过一次点心,待全部发落完就去用晚膳,请殿下放心。”
审完了?惠妃急急问道:“怎么样?”
“杨万石盗卖储粮罪证确凿,不过数目比起先前范温查到的少了许多,而且义仓失火也已查明与杨万石无关,”孙登仙道,“乃是那个贩卖赃粮的胡商安义克为了销毁罪证,指使阿史那不思做的。”
还好,推到了这倒霉胡商头上。惠妃心头一松,跟着又生出一股懊恼,竟然就这么避重就轻地放过了杨家!如果不是裴寂突然找出了阿史那不思,如果不是苏延赏突然跳出来**范温,一切都该如她所愿的!惠妃心中暗恨,慢慢问道:“陛下怎么处置的?”
“安义克斩立决。杨万石监守自盗,免官追赃,杨士开治家不严,致使儿子贪赃,妻子犯禁,夺去银青光禄大夫头衔,贬为儋州刺史,刘氏擅闯宫禁,褫夺诰命,杖责二十。”孙登仙道。
惠妃淡淡一笑,道:“便宜了他们。”
她想了想,又问道:“方才我恍惚听说,连齐云缙也被传召了?”
“传召齐将军却是为了另一件事,”孙登仙道,“苏相**范温一年前拷打左补阙乔知之致死,那乔知之有个心爱的婢女唤做碧玉,如今被齐将军纳了,苏相得了消息,说范温之所以打死乔知之,乃是受齐将军指使,为的是强夺碧玉,所以陛下叫齐将军过来问话。”
这齐云缙,为着女色二字,也不是头一回行凶了。惠妃既然已经确定与她无关,便点头道:“你快些回去吧,跟赵骠骑说一声,就说我都知道了。”
孙登仙回来时,就见神武帝端坐殿中,向阶下的沈潜问道:“沈潜,你之前为何指证说义仓失火乃是杨万石指使?”
沈潜方才跪在边上,眼看着安义克不畏生死,一口认下了所有的罪名,心里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此刻突然听见神武帝提着他的名字发问,慌慌张张道:“不是臣,都是,都是……”
他想要说是被齐云缙威逼,忽地觉到有人正在看他,偷眼一瞧,齐云缙面色不善地盯着他,满目中都是戾气,沈潜心思急转。
虽然太子找到了阿史那不思,可到最后,还不是由安义克顶罪?太子眼睁睁在边上看着,也不敢说指使放火的另有其人,眼见如今是惠妃势大,他若是供出齐云缙,岂不是找死?
沈潜连忙改口道:“臣认得放火的阿史那不思是不良人,就以为他是受杨刺史指使,是臣误会了,臣罪该万死!”
余光里瞥见齐云缙转过了脸,沈潜松一口气,蓦地想到,阿团跟金宝母子两个,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挨打吃亏?
神武帝只管捏着棋子,半晌才道:“这般糊涂,这官,不做也罢。”
沈潜瘫在地上,头一个反应是,好歹命是保住了,跟着才又想到,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官没了。
神武帝从榻上起身,道:“张相,苏相**范温酷刑致死乔知之一案,就由你审理。”
张径山高声领旨,苏延赏心知不妙,正要再说,神武帝已经迈步向偏殿走去,道:“都退下吧。”
苏延赏也只得罢了,眼见范温面露喜色,凑上前与张径山小声低语,苏延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应琏想要离开,又见太子妃杨合昭仍旧跪在殿中,有心求神武帝让她起来,却又迟疑着不敢,眼看神武帝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帘幕后,也只得怏怏地出去了。
一出殿门,前面走着的杜忠思立刻回身停步,向着他行礼道:“臣叩见殿下。”
杜忠思与应琏乃是总角之交,当年应琏在崇文殿读书时,杜忠思就是伴读之一,此时见他招呼,待要上前叙旧,又知是在宫闱之内,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便只颔首问候道:“杜节度一向可好?”
“臣很好,劳殿下动问。”杜忠思也知道此时此地不能表现得太过亲密,眼睛看着他,低声道,“臣即刻就要赶回太原,先与殿下告辞。”
应琏心中不舍,却也只得说道:“杜节度一路顺风。”
他回头又向殿内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中,唯有杨合昭独自一个垂首跪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背影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独可怜,应琏心中酸涩,不由想到,他这个太子尽日里左支右绌,疲于应付,如今连自己的发妻都护不住,可有什么意思?
应琏低头走出建福门,往东宫的方向走去,恍惚觉察身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却是裴寂,落后他两三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应琏停住步子,叫他:“无为。”
“殿下。”裴寂快走几步跟上来,低声道,“河间郡公夫人闯宫一事,怕是有些蹊跷。”
紫宸殿偏殿中。
神武帝小口啜饮着茶汤,问道:“福来,方才惠妃可曾派人过来打听过?”
“不曾。”赵福来道,“不过老奴怕惠妃惦记陛下的饮食,便让张登仙过去给她传了个信,说陛下就要用膳了。”
神武帝点点头,道:“依你看来,那火真是安义克放的?”
赵福来道:“安义克已经当堂招认,证据确凿。”
神武帝沉吟不语,半晌淡淡一笑:“一个胡商而已,好大的能耐。”
赵福来不敢多说,只上前把神武帝素来爱吃的菜肴拣出来放在近前,耳中听见神武帝道:“惠妃近来,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夹起一筷菠薐菜吃着,闲闲说道:“朕还记得当年头一次见惠妃,她才十四岁的年纪,抱着把曲颈琵琶,和着朕的萧声,奏了一曲《折红莲》,如今倒是很少听见她弹琵琶了。”
赵福来笑道:“惠妃的曲颈琵琶乃是宫中一绝,便是宜春院那些供奉的内人,也没有比惠妃更强的。”
“是啊。”神武帝道,“可惜长乐性子爱动,不喜欢琵琶,只要跟朕学羯鼓。”
赵福来听他提起应长乐,便知道他不打算再深究,笑道:“公主的羯鼓如今越来越好了,老奴听着,有几分神似陛下。”
“还差些火候。”神武帝摇摇头,叹道,“长乐若是个男儿,倒是十足像朕,纪王要是能有她一半的果敢刚毅就好了。”
赵福来不敢答话,只低头布菜,半晌,又听神武帝道:“那个刘氏,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杨家一门都是不成器,当初静贤皇后是怎么给太子定了这么一门糊涂亲事的!”
“太子妃素有贤名,朝野尽知,”赵福来道,“老奴看着太子妃,也觉得她跟杨家人其他的人不太一样。”
神武帝想着杨合昭素日里沉稳妥帖的性子,思虑片刻,道:“告诉前面一声,让太子妃不必再跪着了。”
赵福来连忙答应下来,转身吩咐过,又向神武帝说道:“老奴有一事觉得蹊跷,从建福门过来一路都要核查,刘氏是怎么闯进来的?”
“你去查查吧,”神武帝道,“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东宫。
杨合昭刚走到门前,就见太子良娣崔睦带着两个宫人迎上来,急急说道:“姐姐,你总算回来了,殿下担心你担心得紧!”
杨合昭满心羞惭委屈,在别人面前却不肯露出来,只点头道:“无碍了,殿下刚走没多会儿,陛下就命我起身。”
“这就好。”崔睦挽着她向崇文殿走去,道,“殿下如今在那边与众人说话,让我们也过去一同商议。”
杨合昭随着她刚走到崇文殿前,就听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杨家此番重重触怒天颜,殿下可想好如何善后了么?”
太子宾客刘玄素。
守门的宦官想要通报,被杨合昭摆手止住了,她站在门前,想起自家那不争气的母亲哥哥,心中一时沉一时酸,耳边听见应琏道:“陛下已经发落过了,想来也该消了气。”
“命妇受杖责,河间郡公夫人可是开了头一个先例啊,”刘玄素叹道,“陛下的气哪有那么容易消的?殿下,若是不早做打算,只怕后患无穷啊!”
这后患除了她,还能有谁?杨合昭垂着眼皮,心中千回百转,却在这时,崔睦拉了她一把,低声道:“姐姐莫要放在心上,我们进去再说。”
杨合昭定定神,迈步走进崇文殿,就见应琏居中坐在榻上,左首边是须发皆白的刘玄素,右首是裴寂和崔白,看见她时忙都起身相迎,杨合昭向他们颔首致意,跟着看向应琏:“殿下,陛下命我回来了。”
应琏急急从坐榻上下来,问道:“你无碍吧?”
杨合昭摇摇头,道:“不妨事。”
她慢慢走近了,转向刘玄素:“杨家这次出事,都怪我不能够约束家人,今后我会严加管束,再不让他们闯祸。”
刘玄素便知道方才他说的话被她听见了,他原是一片赤心为了应琏,也不怕被听见,只坦然说道:“此次只怕陛下心里的疙瘩还没全解开,太子妃须得谨言慎行,最好让河间郡公早些离京到儋州赴任,陛下看不见,气还能消得快些。”
杨合昭点点头,正在思忖时,又听裴寂说道:“儋州地处偏僻,瘴气弥漫,以往被任命到儋州的,多有人不肯上任。”
杨合昭听着这话却是只说了一半,不觉抬眼看向裴寂。
裴寂也看着她,慢慢说道:“河间郡公世居长安,从未曾放过外任,这次上任会不会有什么波折,怕还是难说,太子妃千万要盯紧了。”
应琏知道他们都是担心杨士开不肯赴任,激怒神武帝,他见杨合昭神色落寞,生怕她难过,忙道:“无为,此事容后再议。”
裴寂知道他们夫妻两个一向恩爱,为着自身计,最好不要与杨合昭为难,但为着东宫考虑,却又不能不说,便道:“殿下,杨夫人那里,最好由太子妃问问清楚,到底是谁撺掇她来,又是谁暗中使力,放她一径闯进紫宸殿的。”
“还能有谁?只怕就在蓬莱殿。”崔睦道。
应琏忙道:“良娣慎言!”
崔睦叹了口气,道:“云州仓那么大的案子,最后居然都推在那个胡商安义克头上,实在是……”
殿中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裴寂心道,连后宫之人都明白这么大的案子不可能是安义克一个贩粮的胡商能做下的,神武帝不可能不明白,可他还是这么判了,难道对惠妃的宠爱竟已超出国事,甚至压倒了父子之情吗?
不由得又想到,若是有一天,她做了什么,他会怎么办?
正在心思纷乱时,忽听杨合昭道:“河间郡公那里,我会时刻警惕,督促他早日赴任,诸位放心。
”
又听崔睦问道:“云州的案子难道就这么算了?是不是再查查?”
裴寂忙道:“不能查!此案陛下已经亲自判决,谁要是再查,那就是与陛下作对。”
“正是这么说。”刘玄素叹道,“无论如何,也只能如此了。”
殿中又是一阵沉默,许久,应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裴寂从东宫出来时,已经是子夜时分,崔白拍马与他并肩同行,低声道:“无为,有句话我方才就想说,须知疏不间亲。”
裴寂知道,他是担心他过于苛责杨合昭,引得应琏不快,裴寂沉默片刻,才道:“职责所在,不敢不诤言。”
崔白知道他看着温和,但于认定之事却极为坚持,正要再劝时,忽见魏蟠从守门的士兵中闪身出来,低声道:“郎君!”
裴寂连忙勒马,知道他没有急事的话绝不会犯着宵禁在此等他,不由得心中一紧,就见魏蟠走近了,小声说道:“白天里沈家老夫人来了,要带娘子走,争执了许久。”
裴寂沉默着,半晌才问道:“她想走?”
“沈娘子不肯走……”
话音未落,马蹄声突然打破静夜,裴寂催马加鞭,飞也似的奔出去了。
安邑坊裴府。
灯火依旧亮着,裴寂的母亲王氏心神不宁:“都这个时辰了,三郎怎么还不回来?”
裴适之盘膝坐着看书,淡淡说道:“审案就审了一天,这时候大约还在东宫商议,你急什么?”
他口中虽然这么说,心里也不是不急。宫中消息不通,至今也不知道究竟如何收场,裴寂身为东宫僚属,一旦有变,头一个就要被牵连,裴适之正等得心焦,就见婢女匆匆走来,在门口回禀道:“阿郎,三郎君刚刚捎了信,今日不回来了。”
“怎么又不回来?”王氏急道,“这几日又不是他当值,怎么总不回家?”
裴适之想着近来听见的风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我听说,三郎在外头养了一个外室。”
亲仁坊中。
裴寂在黑暗中慢慢走到床前,淡淡的梨花香气中,她的身形朦胧卧在帐中,已然睡得熟了。
紧绷的情绪一点点松弛下来,裴寂轻轻在她身边躺下,忽地伸臂探手,抱起她放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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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屋囚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