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娇");
锦幕之外,
雪粒子渐渐变成了小片的雪花,落在先前没有融化的积雪之上,很快又铺成一层崭新的白色,
神武帝含笑看着沈青葙,问道:“你要让朕看什么技艺?”
“陛下,现在可以先不说吗?”沈青葙微微仰着脸,
目光与他一触,很快低了下来,
“等兰台姐姐献艺之后,
儿再禀明陛下。”
方才她思来想去,
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虽然不比沈兰台的新奇,
但,
也绝不会落在下风,
只不过万一提前说出,
就怕沈兰台要动手脚,那就不如先不说。
神武帝笑了起来,
道:“长乐,
她跟着你,也学了这些精致的淘气!”
应长乐从沈兰台突然节外生枝时,心中便有些不痛快。倒不是为沈青葙抱不平,而是从应珏回答神武帝的问话中,听出来此事大约是应珏备下的后手。输都输了,
还非要将对手也拖下水,应长乐有些瞧不上这种行径,便道:“沈娘子是我挑上来的人,脾气自然像我,
沈兰台是五哥挑上来的人,这般不肯罢休的脾气,果然也与五哥有几分相像。”
应珏起身向她一叉手,笑嘻嘻道:“七妹恕罪,恕罪!”
应长乐见他并没有辩解,就知道这一环果然是他备下的后手,淡淡说道:“虽然说是指物为题,但常见的物事就那么几样,沈兰台成名多年,只怕也做过不少这种命题的曲子,陛下,焉知她待会儿不会拿旧曲来充数?”
她这一问,也问出了沈青葙心里的疑虑,跟着就见沈兰台嘴角微抿,露出了几分骄傲的姿态,朗声说道:“儿愿以性命发誓,绝不做此等卑污之事!”
神武帝呵呵一笑,道:“罢了,不用发誓,朕想到了一个绝好的题目,不会有人重复。”
他眺望着窗外落雪的情形,吩咐道:“沈兰台,朕命你以新雪落旧雪为题,谱一段曲子来,记住,曲中一要描摹出落雪之意,二要描摹出今日欢会赌赛之意。”
雪虽然是常见的题目,可这新雪落旧雪却十分新奇,很难撞题目,更何况还要描摹出蔷薇阁里这场赌赛,应长乐知道这个题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旧曲充数,这才一笑,赞道:“陛下的题目出得好!”
沈兰台应声行礼,道:“儿需要一炷香的时间谱曲。”
赵福来立刻让人取了香来,神武帝看着小宦官点燃了,点头道:“沈兰台,此刻开始计时,等香烧完,你就要呈上曲谱。”
“儿遵旨。”沈兰台抬眼一笑,胸有成竹。
香烟缭绕,徘徊在鼻端,沈青葙安静地站在边上,看着沉浸在谱曲中的沈兰台。她并没有坐下提笔,而是抱着五弦,时而拨弄几下,时而又向窗外看着,一时露出微笑,一时微蹙了眉头,看模样极不像是比试,更像是乐在其中。
沈青葙忽然又想起一句话,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沈兰台不但有天赋,亦且真心喜爱五弦,所以她自信甚至自傲,绝不肯落了下风。
那么她呢?她有这么喜爱这件事么?沈青葙心想,肯定也是喜欢的吧,从前家境优渥时,她尚且不怕吃苦,勤学苦练,如今处在困境中,唯有摸到琵琶弦时,才能放开自己,借着琵琶,将那些埋在心底不能说的情绪,一一弹出。
她也是极喜爱这件事的,她能做好这件事。
香块快要燃尽时,沈兰台忽地扬眉,含笑说道:“陛下,儿已经有了一曲,这就为陛下弹奏!”
她将五弦在怀中放好,抬手按品,随即开始演奏。
一时之间,满阁中都是叮叮咚咚的琵琶声,蔷薇阁是专为了神武帝欣赏乐舞而建,屋顶房梁经过特别设计,非但能聚拢声音,还能让阁中任何一处都能清晰地听见乐声,众人只听得五弦声先是调皮轻快,像雪珠子打在屋檐上,弹跳着作响,跟着雪珠变成雪花,又变成雪片,一片片落在积雪上,悠闲从容,在一片安详中又时不时跳脱出几丝欢快的声响,似琴声,似觱篥,忽而又像足了鼓声,却是在模仿方才双方赌赛之时,依次出场的器乐。
沈青葙看着沈兰台,肃然起敬。这曲子音调并不复杂,意思也不见得如何深远,但能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就谱出这曲子,又能契合题目,沈兰台名不虚传。
沈兰台很快弹完,将五弦向榻上一放,含笑扬眉:“陛下,儿献丑了。”
“很好,朕从你的曲子里听见了落雪的变化,看见了四野白茫茫一片,还品出了蔷薇阁中的欢会,”神武帝点头道,“你年纪轻轻就才思敏捷,很是难得,今后就留在梨园,做朕身边的供奉吧。”
能得神武帝亲口相留,沈兰台顿时喜上眉梢,谢恩之后立刻看向沈青葙。
却见她也看着她,神色平静,甚至还向她微微颔首,以示祝贺之意,沈兰台停顿片刻,矜持着也一颔首,转过了脸。
此时神武帝也看向了沈青葙,笑问道:“沈青葙,现在可以说说你要献什么技艺了吧?”
沈青葙看了眼沈兰台,沉声道:“儿能将兰台姐姐方才弹奏的曲子,一毫不差地重弹一遍。”
沈兰台吃了一惊。临来之前应珏向她详细说过沈青葙,道她琵琶弹得绝好,而且过耳不忘,能从二十个声音出分辨出某一个,她想自己已经天分极高,可还是做不到这点,沈青葙又怎么可能?多半是以讹传讹,或者有意夸大,博取名声,但沈青葙如何敢在御前说出这条,那么多半是能做到的了。
她是临时谱曲,天底下独一无二,绝不会有提前练习的可能,难道沈青葙比她还强,只听一遍就真的能记下来,弹出来?
神武帝笑了起来,问道:“沈青葙,此话当真?”
“儿在陛下面前,绝不敢打诳语。”沈青葙神色平静,曼声说道,“儿还有一请,若是儿用四弦琵琶来弹,只怕与兰台姐姐方才弹的还会有细微差别,儿愿改用五弦弹奏。”
沈兰台变了脸色。一毫不差地弹出她的曲子,还要用她最擅长的乐器,沈青葙是在向她回击,向她宣示自己的胜利。
先前她虽然听了沈青葙弹奏,但却觉得两人的技艺不相上下,神武帝判断沈青葙获胜,她心中有些不服气,总感觉神武帝大约是因为曹如一和罗黑黑的原因,偏袒他们的徒弟,可眼下沈青葙的还击,却让她看出了对方的自信。
自信能战胜她,甚至自信,可以用她最擅长的乐器战胜她。
沈兰台这才收起自负的心思,重新打量着身旁的对手,比她年轻,比她娇弱,那双手的力度看起来也不如她,以她的眼光来看,先天的条件是及不上她的,但她偏偏能够,把琵琶弹得与她不相上下。
她足以与她匹敌,甚至她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肯定不及她。
沈青葙,堪为她的对手。
阁中有片刻安静,紧跟着神武帝朗声道:“好!”
他听曹如一说过,沈青葙学五弦只是近几个月的事,虽说乐理相通,但他也擅长器乐,深知哪怕形制稍稍有些不同,要想融会贯通就要重新花费许多心血,但沈青葙既然敢开口,必定是有这个能力,好个大胆聪慧的女子!不由得赞道:“沈青葙,你好好弹,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人群之中,裴寂抬眼望着沈青葙,心绪复杂。
想起数月之前沈家和离之时,她用过耳不忘的能力,证实了阿婵的罪恶。想起初见的那夜,齐云缙远隔十数里之外,她却一下就听了出来。又想起方才沈兰台弹奏时,她安静看着,一双手却半掩在袖子底下,模仿着弹奏的姿势,轻拢慢捻。
心口上有些隐隐作痛,裴寂抬手捂了一下,眼前闪过安邑坊前流水悠悠,她握着匕首刺向他,转而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她如今,越来越耀眼夺目了,他还能困住她多久?
阁中一阵轻微的响动,赵福来令弹五弦的梨园弟子挑一把五弦递给了沈青葙,沈青葙接在手中调试了丝弦,跟着在榻上坐下,微微垂目,抬手一拨。
她也没有用拨子,而是像沈兰台一样,用的是手指。
用的还不是她擅长的四弦琵琶,而是沈兰台的五弦。
轻快的乐声流出,与方才沈兰台弹奏的声响一模一样。
沈兰台的神色越来越肃穆,别人或者记不清楚,但她知道,这音调与她刚刚弹出的那首曲子,分毫不差。
就连她弹五弦的手法,也全然看不出是初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