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那陈管家被静姝赶出谢府,自觉失了脸面,怀恨在心,又担心回府以后跟二太太没法交代,便心生恶念,回府招呼了一帮子壮仆,直奔了玄武大街与青衣街交口那一连五间的铺面。
这铺面却不是随便选的,而是在他前往谢府之前,二太太便有交代,说是三姑娘将嫁入皇子府,嫁妆里差上几间像样的铺子。
先前与镇国公府国公夫人、户部左侍郎的夫人赏花时,听她们满口子称赞这五间铺子,二太太便记在了心里。
正赶上太子薨逝,康亲王伏诛,带累得曹相被革职,二太太便动了心思——想着把那五间被打通了做成不伦不类的书肆,反倒受了京中士子盛赞的书肆弄回来,给静妍做嫁妆,如此一来既体面,又能得了八皇子的欢心,着实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二太太寻思着,如今曹相倒了,静姝此刻必然心中慌乱,正是讨要铺子的好时机,便特特儿嘱咐着陈管家登了谢府的门。
她却没想到,今日之静姝已非昨日之静姝,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任她揉圆搓扁的小少女了。
陈管家显然也低估了静姝的战斗力。
端着架子驾临谢府,不光铺子没着落,二太太交代的金玉摆件也没见着一件,最终还被个丫鬟拖出了花厅。
陈管家越想越气,抬手一挥,便招呼着身后七八个青一水儿的头戴小帽,身着青衣的壮汉闯进了那五间铺子。
这五间铺子,名曰点石斋。
乃是静姝亲自起的名,取了点石成金之意。
面阔五间的铺子,正当中的一间里绕着一个圆形的“小戏台”放置了六圈茶座。
此时正有一身着青莲色直身的书生在“小戏台”上讲经,围着小戏台有三五成群的士子坐在茶座里,听得津津有味,听到精彩处会大赞一声“妙”,有不同意见时也会打断台上书生,相互辩论一番。
陈管家带着一群壮仆乌泱泱进来,“小戏台”上讲经的书生声音一停,连带茶座上的士子尽皆看向了他们。
明明是一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是看得陈管家心中一慌。
慌过之后之后,陈管家又是一恼——被一群书生吓着的羞恼,抑或是说恼羞成怒。
陈管家当即扬声呵斥:“看什么看!赶紧散了吧!这书肆今日盘点,过个几日你们再来!”
刚巧儿,今日钱二又送了一车谢家商队从南面运回来的书过来,正在东边被辟作“藏书室”的两间里,指挥着仆役往书架上摆放古籍珍本。
闻得喧哗声,急匆匆掀帘子出去查探究竟。
见得陈管家那派趾高气扬的嘴脸,一副来者不善的德行,正欲转身招呼在里边做活的仆役抄家伙上,便见着从对面被辟作“阅读室”的两间里出来一人。
那人一身素服,身姿挺拔如松,一双眼睛仿若画了眼线一般,衬得整张张扬的脸愈发显得邪肆。
也无需他说话,只往那一站,便让陈管家敛起倨傲姿态,满脸堆笑地磕头问安好:“小的拜见王爷,王爷万安。”
*
望北书斋里。
钱二朝着和亲王府的方向一拱手,一脸侥幸:“多亏了和亲王刚好在点石斋里,不然一场冲突是免不了的。真冲突起来会损毁多少桌椅倒是其次,就怕毁了咱们点石斋的名声,害得那些文人墨客再不愿来咱们书肆,那才是大损失!”
起初钱二并不看好这书肆,可真做起来,从中得着的隐形利益简直让他欣喜若狂。
静姝关注的却不是冲突不冲突,以及那些文人墨客会不会因此恶了书肆。
只要点石斋里有珍本古籍,就不怕他们不来,毕竟珍本古籍极为难求,也只有她舍得摆出来供人免费抄阅。
静姝关心的是那和亲王。
虽说无巧不成书,此间也是书中世界,可静姝不信会有这么巧的事儿。
哦,正好陈管家带着人来闹事儿,正好需得给太子哭临的堂堂亲王就于百忙之中出现在了文人墨客会聚的书肆里:“和亲王是日日来书肆里看书,还是单就今儿个在?”
钱二恭恭敬敬地低垂着眼回话:“小的问了书肆掌柜的,和亲王今儿个是头一回来。”
静姝若有所思。
躺在榻上“养身子”的谢瑾年,眯着听到这,用帕子捂着嘴轻咳了好一会子,有气无力地问钱二:“和亲王可知道那间书肆是你家姑娘的?”
听了谢瑾年这一问,钱二神色微变。
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静姝的神色,钱二恭恭敬敬地给谢瑾年行礼:“回姑爷的话,那和亲王当是知道的……”
说完,钱二又有些拿不准一般,犹豫了一瞬,又说:“也备不住是见了陈管家,和亲王才猜出来的。”
谢瑾年却是摇头:“你若是无有隐瞒,陈管家可并未露出那铺子是你家姑娘的话头。”他也不可能露,不然传讲出去,“堂堂国公府使人去抢出嫁女的铺子”的责任他可担不起。
经谢瑾年一点拨,钱二霎时恍然。
他先前是想当然了,觉得见了陈管家那般态势便当知道铺子的主人是谁。
其实并不然,不知根底儿的人,绝不会那般做想。
如此说来,那和亲王其实压根儿就是知道这铺子是他家姑娘的。
那和亲王说得那些话可就……
钱二小心翼翼地偷觑了一眼静姝,不动声色地道:“姑爷明鉴,小的所言俱皆属实,并无半句虚言。”
谢瑾年未置可否,仿佛刚才说那两句话便耗尽了他的精神,又开始闭目养神。
静姝眼底含着笑意,以余光扫了一眼被奥斯卡欠了十个小金人的无冕之王。
略作思量,心中略有了数,抬眼问钱二:“那和亲王可还说了甚么话?”
想起和亲王的话,钱二心里直叫苦,偷觑着闭目养神的谢瑾年,直给静姝打颜色。
钱二朝着她挤眉弄眼的,胖成缝儿的眼都快抽筋儿了。
静姝眉梢一动,不禁莞尔,她这位奶兄这是真当有甚么能瞒得过谢瑾年呢:“且如实禀来,不得有丝毫隐瞒。”
使了半天眼色,使了个寂寞。
钱二一咬牙,垂下眼睑,如实道:“那和亲王……”
那和亲王,一脚踢开了陈管家,骂了一声:“滚。”
陈管家滚地葫芦似的滚到门口,堪堪被他带来的壮仆扶起来,那和亲王又有话说了。
和亲王环顾书斋内外看热闹的人,满眼嫌弃地睨了陈管家一眼,轻哼:“这书肆……”
钱二吞了口口水,战战兢兢地继续说:“和亲王说,那书肆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开的,谁再上门寻衅挑事儿,就是打他的脸……”
静姝:“……”曾经那纯真少年,如今怎么就宛若神经病了呢!
谢瑾年睁开眼,盯着钱二,眸色暗沉:“和亲王还说了甚么?”
钱二直面谢瑾年的目光,后背霎时冒了一层冷汗出来:“和亲王还说,他那个人素来不讲甚么规矩礼法,以下犯上他没甚么压力,恃强凌弱也不会负疚,谁若是让他不爽快他必会百倍偿之。若有谁不信这个邪,尽管过来试试,他必让他有来无回。”
钱二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小的唯恐和亲王是认错了铺子闹出乌龙来,当即便要告知和亲王知道,可那和亲王却用一句话把小的堵了回来……”
钱二也不敢卖关子,眼一闭直接豁出去了:“和亲王问小的,‘钱二,你可是要本王说出你家姑娘的名讳来,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本王打算迎娶你家姑娘做本王的王妃?’小的再不敢多言,只能闭嘴。”
静姝无语:“……”过去的小哥哥,现在变得这么霸气不讲道理了吗?
谢瑾年轻哼一声,阖上眼遮住了眼底的冰碴子。
只是掌中转的比什么时候都急的马到成功,还是泄露了他心底的不平静。
钱二偷觑着静姝和谢瑾年的反应,期期艾艾地问:“姑娘,姑……姑爷,小的琢磨着,那和亲王的势虽然好用,可也不能是这么个借法。咱们若是甚么都不做,怕是会有碍姑娘的名声……”
说着,钱二又情不自禁地觑了一眼谢瑾年的脸色,“这事儿该怎么应对,小的着实不敢擅专,还请姑娘、姑爷示下。”
这事儿还真不是他一个下人能做得了主的。
也难为钱二忠心,冒着极有可能被主家厌弃的险,如实报了上来。
静姝转头看谢瑾年。
便见素来温雅从容的人,此时眉心微皱,薄唇紧抿,显然是在强压着怒火。
“这事儿容我与夫君商议商议,待有了章程再使人唤钱二哥过来。”静姝摆手示意钱二暂且退下。
钱二躬身行了一礼,恭声应诺。
静姝食指和中指迈着步子爬上谢瑾年的手背,戳戳谢瑾年紧抿的唇角:“夫——君——”
谢瑾年攥住静姝的手,轻咳了一声,扬声吩咐已是退到书斋门口的钱二:“到账房去支一百两银子,赏你的。”
钱二一愣,遥看静姝。
静姝笑道:“姑爷赏你忠心呢,去吧!”
钱二这才叩首谢恩,随后替静姝和谢瑾年掩上了书斋门。
*
书斋里。
静姝和谢瑾年两厢对望,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廊下偶有燕子飞过,“叽叽啾啾”的叫声飘入朱窗,打破了这份静谧。
“欸……”静姝晃被谢瑾年握在掌心里的手,轻唤,“夫君?”
只这一声软语娇声相唤,便唤散了谢瑾年心中的怒气。
然而,谢瑾年品着小娘子染笑眉眼里藏着的小意,心思一动,忍下了到唇边的笑意,故作冷淡地轻应了一声:“嗯。”
谢瑾年的样子,着实辨不出喜怒。
静姝蹙眉看了谢瑾年一瞬,往谢瑾年身边蹭了半寸,指尖戳戳谢瑾年的脸颊:“被气着了啊?”
自然是被气着了。
但只是国公府如此不着四六的行径气着了他,和亲王那般肆无忌惮地行径也气得他不轻。
对于他的小娘子,他并无怒意。
不过,谢瑾年有些好奇、抑或是说有些期待小娘子的反应,因此,仍旧绷着一副不咸不淡地面孔,颔首:“确实。”
静姝垂眼,看谢瑾年掌中的马到成功。
漆黑如墨的玉马,在莹润如玉的掌心里打着转儿,不紧不慢地,无声诉说着那手的主人此时的心境。
静姝抬眼,细端量谢瑾年的眉眼,倏尔轻笑:“夫君若是再装,我可是要生气的。”
谢瑾年也不知自己个儿哪里露了马脚。
装是装不下去了,谢瑾年索性手上用力,拽着他的小娘子倒进他怀里,与他一起躺在榻上:“你怎知为夫没恼?”
静姝挪着身子,在谢瑾年胳膊上枕得舒服了些:“夫君不是无能迁怒的人。”
谢瑾年莞尔。
垂眼看着小娘子一身素服的娇俏,似笑非笑:“你怎知为夫不会?”
嗯?这是在趁机讨夸?
静姝食指和中指隔着夹衫在谢瑾年腹肌上爬楼梯,待爬到胸口位置时,静姝掌心撑着谢瑾年的胸膛趴起来,煞有其事地审视谢瑾年。
目光灼灼地看了片刻,笑意渐而盈满眼底,静姝笑着道:“我夫君艳冠天下,睿智无双,心中有城府,岂能是无能之辈?”
他的小娘子倒也真敢说!
谢瑾年再也绷不住,好气又好笑地拍小娘子的臀尖,轻哼:“惯坏了你了。”
静姝反手护城池,红着脸瞪谢瑾年:“谁叫你故意装相唬我了?”
谢瑾年掌心覆在静姝手背上,带着她的手轻揉方才拍的那处,轻笑:“见天儿有人觊觎我的小娇娘,为夫是真的醋了,也恼了。”
这个发展,有点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