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罗伞盖下,陆则琰靠坐在朱漆描金的宝座上,玄色阔袖圆领蟒袍,海浪潮水的平金绣缎,袍角及足,气势卓然。
他撑着额角,另手持书,偶尔会抬眸看看台阶下士族子弟们的玩法,但并不怎么放心上。
小皇帝朱澄侧头轻声,少年的声音稚涩,“叔父,苏果来了麽。”
陆则琰瞟了他一眼,“你还想着她?”
“不是!朕只是觉得苏果人好。”朱澄肃起脸,“叔父,你不要同朕开这种玩笑。”
“...”
才十岁...陆则琰不想跟他争执,恩赐道:“她在膳房。”
“为何不带他过来?”
陆则琰轻薄唇角勾带笑意,用书随意指了指阶下一个个激动不已的士族子弟,“皇上,你要本王带她过来,看这些?”
小太监在衍庆宫里看他射个人,都不知要做几晚的噩梦,狩猎圈这种事,她还是不要看到的好。
更何况,这儿都是男人,不如让她留在太监堆里,由陈凞先照看着。
朱澄闻言,看向远处血腥的杀戮场地。他和陆则琰不同,陆则琰是杀惯了人,对这种小儿科的提不起兴趣,他则是手上不曾沾血,也同样提不起兴趣。
想起苏果那晚在殿门口哭出鼻涕泡的模样,朱澄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叔父说得对,带他来,确也是件麻烦事。
可是,他真的挺想苏果的呢。
“王爷和皇上聊的甚么呀?”赵乐箫正好回来抓一把干花生,他痞笑起来,周身的清贵气息,全靠那副好皮囊给撑着。
陆则琰显然不想理他,用书脊将凑近的脸推开,淡漠开口,“别烦。”
“...”
赵乐箫一脸无趣地跑下台阶,继续看他们射箭。他倒不怕这些场面,但也说不上喜欢。
来这纯属被他外祖父的书信给逼的,反正就是站旁边磕点花生,做就做呗。
忽的,围场正中的号角声吹起,说明有新的‘猎物’进场。
赵乐箫看向身侧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轻嗤了声,幼稚。他曾被外祖带进过战场,战场都是实打实的,可不会划拉个圈给他们比试。
“哈哈,来了来了,咦,新来的看着还挺灵活啊。”
“那些个怎麽回事,绕在一起?我真是平生第一次见,狩猎圈结群成对的。”
瑞王朱珵也在其中,“是么,让本王看看!”
赵乐箫吃着花生,听他们说圈子里的古怪景象,百无聊赖地将目光放过去,然后,倏然一愣。
他的外祖是护国将军——神射手之称的卓岚山,于射箭一事,有血脉里流淌的天分。哪怕他镇日厮混,别的本事没有,但目力始终算得上年轻一代中的翘楚。
所以,当赵乐箫看到站在狩猎圈里那个模样娇小,被人维护着的熟悉太监时,他是真的愣住须臾。
他来不及吐掉花生壳,先叫嚷了起来,“王,王爷,王爷你快过来!”
陆则琰最怕人打搅,皱眉出声,“何事。”
“别啊!”
赵乐箫也来不及说了,直接跨大步拉住陆则琰的蟒袍袖摆,“王爷,您来看,是不是你车里的小太监!”
他虽只见过苏果一面,但苏果的样貌倶是不俗,还没那么容易过目即忘。
陆则琰的脸色遽变,手中的书扔落在木阶上,他顺着赵乐箫手指的方向眺望过去。
他曾于蜀中林地呆过两年,眼力非常人可比,果然,在狩猎圈的角落,稀疏拢站着六七个同样衣衫的太监,一个个瑟瑟发抖,却还是在不断挪动步伐。
而在他们身后,有个单薄的身影站在秋风砂石中摇摆,身上披着双面的草皮箭靶也跟着来回移动。
她身形娇小,箭靶展开,甚至比她人还宽,像是罩了个麻布袋子,把她压的愈加瘦弱。
陆则琰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揪住了般,他眸中冷光乍现,冰魄寒气漫天掩地。
戾气演化出实质,身侧还没拉弓的纷纷不明所以,打着战栗放下了手,但仍有几架早已拉满弓弦,不得不发,几乎是在陆则琰看清苏果的同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咻’的好几声,数箭射出!
没有任何迟疑,陆则琰横步就近夺过长弓,他展臂拉弦,连换手都来不及,左手自箭菔里挑出数支,搭箭上弓,直直对准苏果周围。
当弓弧拉至满溢,他蟒袍的宽袖往下垂落,露出左手指腹掌心,捏弦渗出的血顺着臂上跳动凸起的青筋蜿蜒而下,殷红瞩目。
而那三支齐声飞出的箭,木身铁簇,哪怕比旁人晚几息,却要更快更疾,如狂风骤雨,闪电一般划过长空,将对手拦腰射断,尽数斩落。
场面登时静默。
“陆则琰,你,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朱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箭被陆则琰对半截开,气的话都说结巴。
重阳山顶的交锋之后,大家都夹着尾巴不想得罪摄政王,为的就是好好过个百兽祭。他分明甚么都没做,陆则琰为何又如斯!
朱珵简直要气死,虽说陆则琰看起来不是发火,但斩他的箭,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罢。
他忍不住碎念,“射个箭,我还得罪你了?!”
这边,陆则琰根本不理会朱珵,他左手拎着带血长弓,双眸紧紧盯向狩猎圈里面的那抹无助的身影,声音沙哑,语气强硬,“把她带回来,立刻。”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般深刻地感受到一个词的含义,后怕。
“是。”
*
苏果每次想活下去的时候,小小的身体里都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觉得累的快承受不住,但看看眼前愿意挡在她面前的人,她就一刻都停不下来。
苏果时时盯着箭的来向,出声提醒着身边的人,他们能躲的就躲,躲不了的就凭身上的草皮来挡,一切都看运气。
他们好像运气还挺好的,没开始多久,对面不知为何,有好几支箭打架,然后就落到了地上。
“苏果,是,是不是王爷发现你了。”刘琩有些激动,向后回头道。
苏果也不知道,那么远,大人真的看的到她么。
但是很快,所有的太监都呆住不动了,因为他们眼睁睁看着锦衣卫总指挥使冷着一张脸,几步梯云纵之后,站在圈内他们身前。
“若枫,我在这儿!这儿!”
苏果身上还抱着箭靶子,跳不高,但她看到若枫的第一眼就开始又哭又笑。她知道不会死了,剩下的人都不用死了!
若枫冷眼扫过搭台的那几名侍卫,走到苏果面前。
见她身上还披着干草皮,皱眉将之撕开,而后双手不带感情地抓住苏果的肩,带她轻点离地。
苏果这次腾空一点都不怕,她知道若枫定会带她去大人身边,他们都有救了。
看起来那么长的距离,苏果还以为要走很久,但原来有若枫带着,眨眼间,她就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台阶下,那排放着弓箭的四方架桌的旁边。
周遭无声,站了好多人,苏果仰头,就看到了台阶上最高大的那一个,她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受。
苏果抹掉眼角泪痕,脆生生喊了句,“大人!”
她快步走上前,她是真的很想抱住大人,告诉他,在圈里的时候,她快害怕死了。
然而在迈上台阶前,苏果收回了脚步。
她分出了余光给别人,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她,他们或是锦衣华服,腰间佩玉,或是官袍加身,金冠束发,眼里有疑惑不解的,也有鄙夷不屑的,嗤之以鼻的。
他们,看起来和大人才是一类人。
苏果低头看了眼自己沾了灰的绿色太监服,突然觉得很想哭。
她绞着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不能给大人丢脸呀。
苏果重又仰着头,弯着嘴角笑着说,“王爷,奴婢回来啦。”
“嗯。”
陆则琰站在高处,抿唇看着她,无俦俊美的一张脸冷得像座冰雕。
玄色的蟒袍,袖口繁复的绣纹式样,沾了血之后,更像是恐怖的图腾,渗人不已。
苏果被他的目光吓到,大人是不是生气,气她又惹了麻烦,又被抓住,又要他救。
她慌张地解释,“我,我有跟他们说,我有大靠山的,是他们不信我,他们不是皇宫里的人...”
“嗯。”
陆则琰俊容严峻地走下台阶,拖着已被他拧断了弦的稍弓走向苏果,拖曳一路,青玉弓弭与沙砾石子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呲呲声响。
但在场无人敢捂住耳朵,摄政王这样的仗势,世家子弟们平日里哪里见过,他们瑟瑟发抖,到最后,连那个凭空出现的小太监都不敢多看。
苏果眼看着陆则琰走近,垂下小脑袋,小声道,“大人,对不起...”
话还没说完,她蓦地被男人拥进了怀里,不止苏果,整个围场的人都倒吸了口气,尤其瑞王朱珵。
传闻摄政王看中了监栏院的八品太监,传闻摄政王中秋为了救他翻遍皇宫,但传闻再如何,也只不过是传闻。
甚至有的事,是朱珵命人刻意散播出去的谣言。
但陆则琰今天当着众人的面,干脆地坐实了,而最让朱珵匪夷所思的,是那个小太监看起来实在太过楚楚可怜,竟然不让人觉得违和...
苏果趴在陆则琰胸膛,攥着无处安放的拳头,“大人,有,有很多人在看。”
陆则琰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里的弓箭未及放下,宽大的金边袍袖,垂至弓梢,“嗯,我知道。”
这句话一落,苏果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哭地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大人,我,我真的,很害怕...怕死了。”
陆则琰任由女子在怀里哭,手势始终紧紧地环箍着她,过了好久,他终于出声,“若枫。”
若枫现身垂首,“属下在。”
“赐绯袍宦服,素金束带,岁俸品例同司礼监掌印。”
“赐摄政王宫中配殿三座,外府二进整院。”
“赐免死铁卷。”
陆则琰缓缓掀眸,声音森冷,“方才本王说的,配上今日该斩的几颗人头,尽数示皇榜,昭天下七日。”
“是!”
苏果正哭着发泄,被陆则琰说的话震撼到,不知所措地抬头,咻了咻鼻子,“大人,那些是给,给我...”
陆则琰牵起苏果蜷在他胸膛的手,推展开,摆到了他的腰封处,单臂将她揉按的更近。
“别怕。”
他的视线,睥睨着所有人,细薄的唇角轻勾,眼神却带狠意,“从今日开始,本王会让天下人都足够清楚。”
“是谁在替你撑腰。”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点发,熬夜了,今天就这章了,很肥了啦。
是不是虐甜虐甜的~~我看看,还有没有觉得王爷不够宠果子的~~~~~那就真伤咱们王爷的心了,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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