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赶回亲仁坊时,宅院四门紧闭,护院的仆从们如临大敌一般,都在门边上守着,郭锻开门迎出来,低声说道:“郎君,杨夫人坚持要当面与你说话。”
裴寂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去备茶水。”
内堂中,杨剑琼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轻声向沈青葙说道:“看样子,是裴寂回来了,待会儿你不要说话,我来应付。”
沈青葙心中忐忑,阿娘疼惜她,恨不得立刻带她走,她是知道的,然而今天这院中只有她们母女两个,又怎么能走得脱?这般鲁莽的做法,却又不像是母亲的行事,她总觉得阿娘这么一闹似乎有什么深意,然而一时也想不透,只小声道:“阿娘,万一说僵了,你别生气。”
杨剑琼垂下眼皮,许久,涩涩说道:“我怎么能不生气。”
她紧紧攥着拳,直攥得骨节都发了白,沈青葙连忙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却在这时,身后一阵脚步声响,新荷捧着雕漆托盘,内里放着茶碗、茶碾、茶盒等物走了进来,身后的婢女们又拿进来一壶泉水、一个风炉、一个煮茶的茶釜,悄无声息地在边上布置起来。
这是要主人亲自煮茶,款待宾客了。杨剑琼冷眼看着,见这些婢女容貌美丽,衣着精致,收拾放置的风姿也十分优美,显见是经过精心□□的,休说沈家的婢女,就连杨家的婢女也多有不及,果然是数百年的世家,累代将相的门第,只是这样的出身,又有玉裴郎的名号,怎么会做出这等无耻之事!
“杨夫人。”门外一声温润,裴寂慢慢走了进来。
杨剑琼顺着声音看了过去,他走得很慢,行动时似乎有些腿脚不便,但神态一派端方祥和,容貌风姿都是上上,所谓芝兰玉树,也不过如此,杨剑琼的神色越来越冷淡,衣冠禽兽,大约也就是说的这种人吧。
裴寂走到近前,行了一个晚辈礼:“杨夫人此来,所为何事?”
他对着杨剑琼说话,一双凤目却看着沈青葙,沈青葙心中忐忑,正想起身还礼,杨剑琼一把按住她,淡淡向裴寂说道:“我来带十一娘回家。”
“此事不急,”裴寂又看了眼沈青葙,走去风炉边坐下,打开了白瓷的茶盒,“夫人先饮杯茶。”
沈青葙忍不住看他,就见他拿起紫金竹的夹子,夹了一块茶饼出来,在茶碾中细细碾成了茶粉,跟着又拿过细纱筛子,准备筛茶。
他一举手一投足时,风姿优美得难以言说,沈青葙心想,这些天里与他相见,不是深夜就是拂晓,以至于她看着他白日里的模样,竟然有些恍惚,原来他在床帏之外,是这般行事。
“裴寂,十一娘还困在此地,此刻我无心饮茶。”杨剑琼挽着沈青葙的手站起身来,“告辞。”
裴寂慢慢筛着茶末,抬眼向沈青葙一望:“青娘,你托我的事,我今天刚刚请托过人。”
沈青葙心里一紧,不由得站住了。
杨剑琼知道他的意图,傲然说道:“死生有命,岂能为着爱惜儿子,推女儿入火坑!”
裴寂眉心一动,这才对她生出了一丝敬意。他暗自思忖道,原来她母亲,跟她父亲竟全然不同,也难怪她柔弱中又透着一股刚强,看来是随了她母亲。
裴寂沉吟着,拿过边上的蕉叶扇,轻轻扇着风炉,一边观察着水色,一边说道:“夫人所言不错,但青娘最是敬爱她哥哥,若是不能救她哥哥,她的后半生,怕是要陷在懊悔煎熬中,无法解脱。”
杨剑琼觉得女儿的手在自己手中抖了一下,忙又握紧了些。先前她听沈青葙说起这些日子的遭遇,便知道裴寂此人极是难对付,此刻更是确定,裴寂非但手段老辣,最可怕的还是对人心的把握细致入微,只一句话,便点破了她心中最大的顾虑——她纵然可以舍弃儿子,可女儿最是敬爱哥哥,岂能不痛苦懊悔?
但,却不能因此被他牵着鼻子走。杨剑琼冷冷说道:“我家的事,我自有主张,不消你危言恐吓十一娘。”
“晚辈知道夫人家中,与苏相有些交情,不过,”说话时茶釜中的水已经微微烧开,裴寂拿起银勺,向内中加了一勺细盐,慢声道,“苏相为着弹劾范温,如今已经自顾不暇,况且案子是张相在审,怕是苏相也鞭长莫及。”
杨剑琼心中沉重,原来就连她盘算着的后路,也被裴寂料中,况且他说的不错,张径山是中书令,官职资历都是诸相之首,苏延赏在他面前,的确是说不上话。
茶釜中的水开始冒鱼眼泡,裴寂将筛好的茶粉倒进去,水波顿时沸扬起来,他又拿了银水勺,向水壶中取了半勺水倒进釜中,止住沸腾,跟着向沈青葙道:“青娘,来,帮我分茶。”
沈青葙紧紧咬着嘴唇,松开了杨剑琼的手。
杨剑琼急急去抓,却被她再次松开,一步一步的,走向了裴寂。
跟着在他身边坐下,取过青瓷的茶碗,默默放在案上。
裴寂便又取了半勺水,又向茶釜中添着,轻声向她问道:“青娘,你母亲喜欢吃什么茶?”
“清茶。”杨剑琼冷冷截过话头,重又在榻上坐下,“裴寂,好个正人君子玉裴郎!”
水已三沸,裴寂移开茶釜,用银勺分了三碗茶,先捧起一碗,双手送到杨剑琼面前:“夫人请用茶。”
“葙儿,”杨剑琼并不去接,只看着沈青葙,“你哥哥的事虽然难办,但也不是毫无办法,你不必都揽在自己身上,跟阿娘回家吧!”
“夫人可知道,这两日沈录事夫妇两个,”裴寂依旧捧着青瓷的茶碗,不紧不慢,“因为什么事频频到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