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沈青葙便时不时接到神武帝的传召,有时在书房,有时在仙居殿,每次都是神武帝写几个字要她照着练习,多则一个时辰,少则半个时辰,最耐人寻味的是,每到这时候,神武帝往往还叫上狄知非,有时候还有裴寂,自己坐在边上看他们眉毛眼睛直打官司,兴致盎然。
沈青葙渐渐咂摸出了其中的门道,然而君王传召,也不能不去,况且神武帝有这么件营生消磨着,脸上的郁郁之色比从前少了许多,笑容又多了许多,想到这一节,沈青葙便只当做不知道。
如此一来二去,宫里便都传说,如今御前头一个红人乃是尚宫局的沈司言,第二个红人么,便是左卫的狄知非。
十月里,苏延赏从幽州传回来了第一封密奏,呼河边上的确有几个村落被烧杀殆尽,沈白洛亲眼看见是康显通麾下的偏将动的手,沈白洛还冒死藏下了一个受重伤的百姓,可谓铁证如山,只不过康显通是否知情,还需要进一步查证。
仙居殿中,神武帝看完密奏,想着康显通素日里的性子行径,沉着脸说道:“看这样子,多半是有点影子。”
裴适之等人听在耳朵里,都觉得极是棘手。杀良冒功乃是重罪,不管康显通知不知情,都要担一个管束不力的罪责,按律是要降职查办的,然而此时前方正在作战,临阵换将乃是大忌,稍有闪失就会将前面的大好局面全部丢掉,更何况此时已经是十月,再过一阵子战场上就是天寒地冻,再不尽快收尾就得拖到开春之后,粮草消耗之类却是成倍增加,所以这仗必须尽快打完,康显通不能出事。
吉宁试探着说道:“要么就等仗打完了再作处置?”
“不妥,”裴适之道,“仗打完了自然要论功行赏,若是赶在那当口处置康显通,未免又令天下猜疑。”
的确不能在打赢之后处置功臣,否则天下人必定议论纷纷,道他薄待了功臣,况且康显通虽然时常有些不规矩,但对他却是忠心耿耿,边境有他在,才更能放心。神武帝沉吟着,道:“也许康显通并不知情,只是那个偏将贪图功劳,所以背着他干的?”
吉宁听他的语气分明是偏袒康显通,忙道:“康节度若是不知情的话,那就不能怪责,只处置那个犯事的偏将就好。”
“康节度乃是上官,再怎么不知情,也要担一个管束不力的罪责,”裴适之道,“却也不能完全撇清。”
神武帝皱着眉沉吟许久,一时也想不出能两全的法子,最后说道:“让苏延赏抓紧查察,你们也好好想想,到底还有没有更妥当的法子。”
东宫。
四门紧闭,裴寂压低声音向应琏说道:“康显通以前就曾传出过杀良冒功的勾当,这次既然是苏中丞查察,必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康显通逃不脱罪责,殿下眼下需得想法子尽快把自己人安插进去,顶上空缺。”
“陛下一向宠信康显通,只怕不会轻易拿下他。”应琏思忖着说道,“况且临阵换将乃是大忌,哪怕是为了战事,康显通也动不得。”
“康显通是动不得,但此事既然陛下决定了要查,幽州那边就肯定会有人事变动,只要趁机安插上我们的人手就好。”裴寂道,“此战胜算极大,若是能推上去几个人,将来都是助力。”
应琏沉吟着,问道:“无为,你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
“有。”裴寂道,“狄知非与窦季婴。”
应琏有些意外,随即想到近来宫里的传闻,哂笑一下:“无为,你是当真觉得他两个合适,还是有别的缘故?”
“他两个最合适。”裴寂神色淡然,“一个是英国公的内弟,一个是英国公的儿子,于情于理,他们都会站在殿下一边,但他们又不是东宫嫡系,之前与东宫也没什么来往,况且都只是校尉之职,品级并不算高,也不至于引起陛下的猜疑,我素日里冷眼看过,狄知非勇武,窦季婴敏锐,在年轻一辈里算是出色的人物,只要让他们去幽州,必定能建功立业。”
难道真不是为了把狄知非支走吗?应琏心里想着,道:“也好,等明日我与英国公商议一下再定。”
裴寂从东宫出来时,顺着宫道,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尚宫局附近,红墙碧瓦的院落大门敞开着,里面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影,能看见院中一棵柿子树黄叶已经落了大半,枝杈中间累累垂着火红的柿子,红果黄叶棕黑的树干,漂亮得像一副彩墨画图。
裴寂忽地想起去年这会子柿子刚熟,他挑了好的带回安邑坊与沈青葙一道吃,她脾胃虚寒,柿子又偏偏性寒,原是不能多吃的,可她却很喜欢吃柿子,尤其喜欢熟柿子里那几瓣脆脆的心,他平素里对她的饮食十分精细,唯独那次见她眼巴巴的想吃,便心软没有拦着,不但由着她吃了一整个大柿子,还把自己那颗柿子的脆心也切下来给了她,结果到夜里时,她积了食不消化,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后来是怎么样了呢?裴寂又向前走了两步,看着枝头的柿子沉沉想着。后来他大半夜起来,到处找消食的丸药,又熬了姜糖水一勺一勺喂着她喝了下去,药力发散的慢,她肠胃难受又害羞不肯说,他看出来了,就将她抱在怀里,搓热了双手为她按揉,一直到晨鼓敲响时,她才稍稍好转,握着他的手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