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空气骤然一冷,夕阳彻底落下天际,光线暗下来,沈青葙在震惊过后猛地回过神,抬头看时,刘贯已经跑得远了,连忙提着裙子追上,急急问道:“赵大将军呢?”
“赵大将军没在跟前,如今谁都没在,就剩下我一个,真是太寸了!”刘贯飞跑着往太医署的方向,声音遥遥传来,“我去请太医,沈尚宫,麻烦你先去照看陛下!”
沈青葙紧赶几步,高声追着:“告知太子殿下了吗?”
没有人回应,刘贯跑得看不见了。
沈青葙心里怦怦跳着,定定神正要进去仙居殿,忽地看见远处人马浩荡,徐莳带着一大群人飞快地往这边走来,沈青葙本能地躲进假山背后藏起,透过缝隙看见徐莳越走越近,平日里天真含笑的脸上全是冷峻,到门前时冷冷吩咐道:“封锁仙居殿,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她带来的卫士迅速包围了周围,白衣黄甲,却是左卫,沈青葙瞬间想到支走所有将官的左卫将军葛彤,屏住呼吸,趁着灯火还没点亮,蹲着身倒退着挪出去,在躲开所有视线的刹那,撒腿往东宫跑去。
是应珏,应珏动手了,她得尽快把消息递出去!
仙居殿在西,东宫在东,中间隔着长长的永巷,空荡荡的路上灯火没有点亮,也没有一个人影,唯有她孤独的脚步声在高高的宫墙之间回荡着,沈青葙越跑越慌乱,心凉到了极点。
应珏不是应长乐,他谋划得很完美,外有齐忠道父子数万大军,内有徐莳这个后宫之主把持着仙居殿,神武帝昏迷不醒,东宫六率大半兵力都在宫外,此时只有日常轮值的数百人,只要解决了应琏,到时候生米做成熟饭,一切就再难改变!
远处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隐约听见有人说道:“把三省六部值夜的官员统统押去瑶光殿,封锁桥梁!”
应珏的人。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沈青葙在急切中闯进路边的殿堂,飞快地爬进座榻底下藏好,耳听见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声往中书省和门下省的方向走去,过不多会儿,各处陆续响起惊慌的叫喊声,沈青葙死死咬住嘴唇,压抑住心里的恐惧,急急思索。
往东宫去的路多半已经被切断,眼下该怎么办?
东宫。
应琏银盔银甲,铮一声抽出腰间长剑,向亲卫吩咐道:“带良娣和小皇孙去密道躲避,若是事情不利,立刻从地道出宫,赶回长安!”
“你带小皇孙走,”崔睦将孩子交给ru母,起身走到应琏身边,“殿下,我与你共进退!”
应琏看着她,眼睛有些热,半晌才道:“好!”
大门突然被扣响,裴寂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殿下。”
“进来。”应琏亲手开了门。
裴寂一个箭步跨进来,满头大汗,气息有些不稳:“赵大将军出城调集神策军,最快半个时辰后能赶回来,东宫六率已尽数召集,正从重光门进宫,宫里还有一千神策军可用,南北衙轮值的士兵共有三千多人能用,神威军也正赶来护驾。”
“好,眼下只需要确定齐忠道和齐云缙什么时候发动,从哪里入宫就好,郭锻有消息了吗?”应琏问道。
“还不曾,”裴寂道,“齐家父子十分狡猾,丝毫没有露出破绽,臣已经吩咐郭锻今夜跟踪他们,一旦发现动作立刻报信。”
“好,”应琏点点头,忽地说道,“陛下服用了罗道人给的九转玄元丹,昏迷不醒,潞王这次罪证确凿,绝无逃罪的可能。”
“什么?”裴寂大吃一惊。
一时之间,头一个念头就是,怪不得要支开赵福来,只怕罗公要给神武帝服丹的事情,应琏早就知道!
“殿下,”崔白飞快地跑进来,“右卫和监门卫的人抓了各部值夜的官员,押去了瑶光殿,眼下正往十六宅去,只怕要掳劫诸王和皇子做人质!”
“不用理会。”应琏神色冷淡,“眼下我们兵力有限,全力对付潞王就好。”
裴寂绷着脸,心里越来越沉,应琏肯定知道!放任应珏残害神武帝,坐实了应珏弑君弑父的罪名,同时也摆脱了神武帝的约束,可以放开手脚对付应珏,好一招一石二鸟!
“殿下,”窦义匆匆走来,“贵妃家中上下一百余口已尽数落网,潞王妃和几个皇孙都不在十六宅,没有找到。”
“不用再找了,”应琏道,“潞王早有防备。”
他站起身,手中剑在烛火中闪着冷光:“随我迎敌!”
众人齐声呐喊,抽刀在手,拥着他走出大门,抬眼望时,黑夜中火把的光芒直冲天幕,无数人马正往跟前冲杀过来。
裴寂跟在应琏身后,紧张中又透着迷茫,却在这时,魏蟠从卫士中挤过来,低声道:“郎君,沈娘子今晚出宫后又回来了,眼下应该还在宫里。”
“什么?”裴寂大吃一惊,“在哪里?”
“我见她往仙居殿去了,原想跟上去照应,后面这边召唤得急,我只好先过来了。”魏蟠道。
裴寂一颗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原是知道她出宫回家,他才放心离开办事,她为什么又回来了!
耳边突然响起厮杀声,匆忙赶到的东宫六率与右卫的人马交上了手,霎时间刀光剑影,裴寂心一横,急急说道:“随我去永巷!”
他抽走卫士腰间陌刀,拿在手里向外冲去,耳边听见应琏叫道:“无为,你去哪里?”
“她在宫里,”裴寂没有回头,声音夹在喊杀声里,斑驳着听不清楚,“我去找她!”
应琏沉默半晌,沉声吩咐贴身亲卫:“带一队人,保护裴舍人!”
裴寂飞快地向外跑着,不时有死伤的人,血肉横飞着掠过眼前,魏蟠冲在前面拦住砍向他的刀锋,太子亲卫簇拥在四周,护着他往外走,裴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快些找到她!
永巷的入口很快出现在眼前,这是去往东宫的必经之路,假如她已经得知神武帝的事,多半会过来找他,很可能因此被乱兵堵在半道上。
裴寂踏上了永巷,两边的宫墙高而厚,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有乱兵迎头杀来,金属相撞击杀的声音充盈着耳朵,遍地是倒卧的尸体,紧张恐惧的情绪一点点鼓胀起来,裴寂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青娘!”
心弦在这一刹那绷紧到了极点,铮一声断开,裴寂奔跑着,推开道边一扇又一扇门,语无伦次地叫喊:“青娘,青娘!”
无数刀影从眼前闪过,迅速逼近又迅速退却,裴寂不敢想,只是一声接着一声叫她:“青娘,青娘!”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我在这里!”
脑中嗡的一响,裴寂冲进了路边的宫殿,座榻底下一阵响动,一个纤瘦的身影钻了出来,裴寂猛地将人搂进怀中。
鼻端嗅到熟悉的梨花的香气,手指触到温热的身体,才发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掏空,裴寂发着抖,埋头在她鬓发间,巨大的欢喜夹杂恐惧,如同劫后余生:“青娘,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齐云缙和齐忠道丑时带兵入神武门,”沈青葙急急说道,“裴寂,快去告诉太子!”
裴寂搂着她,一时之间只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忽地被她推了一把,她声音里带着焦躁:“快去!”
裴寂松开她,却又挽住她的手:“宫里太危险,你跟着我。”
“不行,我哥哥还在宫里,”沈青葙道,“我要去找他!”
“跟我走,”裴寂重又抱紧她,不容置疑,“我会派人去把你哥哥也带去东宫。”
厮杀声还在继续,裴寂将人搂在怀里,捂着她的眼睛,穿过刀光剑影向东宫走去,怀中人有些不情愿,挣扎着想要摆脱,后面突然安静下来,许是看见了遍地的血光。
安稳满足的感觉拥着裴寂,眼前修罗场刹那间变成春风满地,裴寂快而谨慎地向前走着,在踏进重光门的一刹那松了一口气:“青娘,到了。”
沈青葙挣脱了他,随即听见应琏的声音:“沈尚宫。”
他快步走来,神色肃然:“潞王起兵谋逆,弑父弑君,宫中已起兵乱,沈尚宫今夜就在东宫躲避吧。”
“齐云缙和齐忠道丑时率军从神武门进宫,”沈青葙急急说道,“是碧玉送来的消息!”
应琏紧锁的眉头舒展开,立刻吩咐:“崔白即刻出宫,告知赵大将军!窦国公带左右卫率去神武门接应!”
两人应声而去,沈青葙松一口气,却突然听见裴寂的声音:“殿下,臣愿出宫,游说齐忠道。”
沈青葙吃了一惊,抬头看他时,他也看着她,眼中有留恋,有不舍,更有坚定,沈青葙在刹那间明白,他是必定要去的,没有人能拦住他,死亡不行,她也不行。
沈青葙转开脸,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耳边听见应琏问道:“你?”
“齐忠道狡猾市侩,没有万全把握不会出手,如今他敢反,多半是以为潞王已经胜券在握,”裴寂的声音低低的,“臣只要告诉他殿下早有防备,神策军和东宫六率都已调集,齐忠道不会出手。”
“你说的不错,只是,”应琏的声音带着犹豫,“万一……”
沈青葙觉得眼睛有些热。刀枪无眼,齐忠道也绝不是善男信女,这一去,也许,就回不来了。
“太危险了,”应琏道,“如今既已知道他们的打算,神策军和神威军马上就到,我们胜券在握,你又何必去冒险?”
“今夜杀伤太多了。”裴寂涩涩一笑,“殿下,能少死点人的话,臣愿意冒险。”
不错,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眼睛热得很,鼻尖有些酸,喉头也有些发紧,沈青葙低着头,一言不发。
手突然被握住了,裴寂的声音就在耳边:“青娘,我,走了。”
沈青葙还是没有说话,那只握紧她的手带着无尽的遗憾,慢慢地松开,却在最后一息,突然又被握住,她低低的声音响起来:“小心些。”
一点笑从眼中漾开,飞快地扩散在靥边,裴寂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道:“我知道。”
他闭了闭眼,狠下心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开,再没有回头。
沈青葙望着他的背影,强忍住眼泪,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沈尚宫,”崔睦走过来,轻声说道,“跟我到屋里吧,这边太危险。”
沈青葙默默地随着她走上东宫宽阔的白石台阶,回头看时,火把的光拖着灰色的烟雾填满了夜空,厮杀声仍在继续,不知他有没有顺利出去,不知哥哥去了哪里?
神武门内。
沉重的大门紧紧锁着,沈白洛单手按刀,遥遥听着宫里传来的喊杀声,心中惊疑不定,却在这时,突然听见应珏的声音:“白洛!”
沈白洛一抬头,就见应珏被士兵簇拥着,快步走到近前:“宫中有变,太子要反!”
“什么?”沈白洛吃了一惊,“怎么会?”
“东宫六率已经进宫,正在到处厮杀,陛下命我接管四门,抵抗太子,”应珏拍拍他的肩,“原是约你今晚叙旧的,看来是不行了,你快回去照看家中吧,大门钥匙给我,这里也交给我吧!”
他伸手要拿钥匙,沈白洛连忙退后一步闪开了:“殿下,可有陛下的圣旨?”
“这火烧眉毛的时候,哪里来得及请圣旨?”应珏笑了下,“怎么,你信不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