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自嘲的以为,无论是父亲还是昇平,都从未将她当做过王府里的亲人,令她最珍重的兄长的位置,也要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罪臣之子给替代。她所有的努力,都在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男人面前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之后,她狠心绝情的再没有回过淳王府。
父亲病重时,她在馥园的小楼木然的看着外面的风景,只让下人往王府送药材。
和亲圣旨下达之时,她在馥园的小楼煮茶听曲,笑的没心没肺,仿佛真是一个马上要嫁给心仪情郎的贵重俏女。
昇平一反常态跪到先帝面前,求先帝收回成命不要让她做和亲公主时,她理智到连喜怒都消失,将昇平斥退,让她不要在宫中丢人现眼,给王府添笑柄。
她一心为王府时,比谁都拼命,但失望放手时,也比谁都狠心。
她总是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其实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她心里存着的气,直到今天都未曾消散。当年过继周琏的事情,令她至今都意难平。甚至于回到王府,见到被毋原侯继室觊觎操控的局面,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回来。
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强迫自己,再不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既然这地方从不需要她,她何必挖心挖肺?
她没有家,到哪里都是一样。
但今时今日,周湛的每一个字,都让她震惊到无以复加。她宁愿相信这是一个几岁的孩子编出来的故事,也不敢相信它是真的。
也许是当年那杯让兄长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说的毒酒太猛烈,又或许是之后许多年里昇平对她又爱又恨的姐妹之情太过扭曲,以至于她从来都不知道,她默默赌的这几年气,更像是一个笑话。
昇阳的眼泪涌出,刚刚淌下一行,紧接着又一行叠加,仿佛流不完似的。
周湛从未见过这样的昇阳,他张开短小的手臂,轻轻抱住她,像哄小孩似的拍拍她的头:“听说姨母读书时刻苦又努力,写的文章比男子更精彩,做事时果断又有谋略,比谋臣之心更细三分。所以母亲说,姨母这小半生,为了王府可以变成任何模样,或杀伐果断,或刚强狠厉,但唯独没有做过无忧无虑,安享荣华的小姑娘,没有在王府的荣华之上,卸下负担轻松过一天。湛儿以为,姨母其实可以过得轻松一些的。”
他松开昇阳,一字一顿的仿佛是在起誓:“湛儿知道,姨母这一次回来,是担心王府,担心湛儿没有母亲庇护会过得艰难,也会猜测,母亲是不是留了什么招数,要将您重新留下来。若是如此的话,姨母大可不必。母亲从未想过要将你重新拖回原来的位置,让您重新撑起这个重担,将湛儿变成您的负担。”
昇阳紧紧握住他的手,连声音都颤抖了:“你怎么会是负担呢……”
周湛笑了一下,笑的简单又纯净:“湛儿知道,姨母和母亲小时候,也是这样和舅舅一起被送进宫来,傅大人也说,世事轮回,总会有奇妙的让人拍案叫绝之处。所以这一次,换湛儿来撑起淳王府,保护姨母。姨母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
周湛的最后这一句话,藏了太多太多让昇阳震惊的信息在里头。以至于宫人过来催促周湛往淳于太后那边去时,昇阳还未反应过来。
周湛向她行了礼,不再留恋的转身离开,昇阳缓缓站起来,看着周湛小小的背影,恍神间仿佛看到了当年牵着她和昇平进宫,一路安抚她们的兄长。
……
蓝秧觉得事情有点不妙。
昇阳出宫之后直接杀去馥园,要包下她最喜欢的小楼酗酒。
一想到昇阳酗酒以及之后的状态,蓝秧就不寒而栗,正要想办法阻止昇阳时,意外的得知今日那小楼有人包下了。
昇阳其实很久都不曾做过仗势行凶的事情了,可是她今日的心情实在是不怎么样,也打定主意要仗势行凶,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
她微微挑眉冷笑,询问谁占了地方。
就在老板左右为难之际,一个纤细的声音从小阁楼的楼梯方向传来:“本郡主今日兴致正浓,谁在此处吆五喝六的扫兴呢?”
店家瞧见来人,赶紧点头哈腰的行礼。
“参见义亭郡主。”
昇阳的情绪虽然糟糕,但还是能分出一丝心神来细想这个身份。
义亭郡主,是皇后奉氏的亲表妹,姓白,闺名白卉。
奉氏被封为皇后,武义侯被封为仪国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白卉仗着表姐是皇后,没少风光。
昇阳缓缓转过身,和白卉打了个照面。
白卉一看到昇阳,先是一惊,然后露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来,“原来是昇阳郡主。”
两人虽同为郡主身份,但傻子都知道,昇阳郡主的地位不知道高出多少,之所以用了郡主封号,是因为她自回国之后,皇上和太后都是这样称呼,宛若闺女回娘家了似的,这般隐晦的恩宠,旁人可不敢得罪,加上之前的流言,昇阳现在被当做洪水猛兽都不夸张。
昇阳暂时压下心中的情绪,淡淡一笑:“巧了,义亭郡主也在此处。”
白卉和昇阳没什么交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昇阳有一种盖不住的鄙夷,“我可不敢跟昇阳郡主巧遇,这缘分还是留给有缘人的好,不知道昇阳郡主在此所为何事?”
换在平常,昇阳根本懒得纠缠,她是喜欢这里,却并非只有此处不可。但不知为何,心里藏着的情绪忍得有点辛苦,遇上白卉不加掩饰的挑衅和鄙夷,她忽然就生了几分斗嘴的心思。
细细一想,好像只有最初的时候,会和昇平斗嘴。然后……
然后是傅修宁,她好像也和他斗过嘴。
在昇阳沉默的片刻,店家已经委婉的将意思表达清楚了。
馥园早已清楚明白的划为皇家园林和皇家驿馆,虽说也是店家坐镇经营,但是与一般的驿馆是截然不同,对于朝中一些消息的收发,也会比旁人快一步。
如今京中都盛传昇阳郡主携小王爷站在了淳于氏一边,大有要兴风作浪之势,谁敢惹?
白卉一听昇阳也喜欢在这里,那种复杂的表情又出现了:“原来郡主也喜欢这个地方吗?这可不巧了,虽说郡主喜欢,但今日这里有友人小聚,实在是让不开。妹妹托个大,劝姐姐一句——你喜欢的,未必时时刻刻就是你的,不合适还是不要强人所难。”
昇阳微微挑眉,对她这番没头没脑的胡说八道感到好笑。
但是很快,有人为她解答了白卉这番说词的原委。
就在白卉话音刚落时,小阁楼上又走下三人,打头的是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她与昇阳对上眼神时,愣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的下楼,不想脚下忽然踩空,惊呼一声,一只手飞快伸出来拉住她的手腕,险险的救了她一命,免了她从楼梯上滚下来伤身又丢脸的壮举。
那女子脸上飞起两朵红晕,极其羞涩的将手抽了回来,看都不敢看那人。
她不敢看,昇阳敢看,只见走在那女人身后的傅修宁抬起头来时,眼中有一闪而逝的错愕。
真是难为他不久之前还瘫在床榻上一副吃药都困难的伤痛样子,短短时间,他不仅能四肢健全的与女子于小楼喝茶,还手脚麻利的英雄救美。就连颧骨和嘴角的浴血都化开了,这么看起来,她都要开始怀疑,并不是尉迟恕偷袭了他,而是他单方面的殴打了尉迟恕,然后自己不小心擦碰到,装腔作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