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喝了一口茶,无奈笑起来:“你素来体健,连你都病倒了,哀家这几声咳嗽又算什么。你坐这么远作甚,哀家还要扯着嗓子与你说话。”
周玉雁犹豫了一下,起身给她添了一杯茶,淳于太后顺势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手。
“小雁儿,哀家好像……还从来没有郑重的向你道过谢。”
周玉雁敛眸:“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太后何必再提呢。”
淳于太后摇摇头:“怎么能不提?音儿是哀家一手带大的,哀家自问从未亏欠过她,一心给她大公主独一无二的尊荣,可是到了最后,真正解她之所急,懂她之所难的,竟只有你。”
周玉雁看了淳于太后一眼。
她今日似是魔怔了,好像格外感慨,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长公主又怀有身孕,所以引了什么心事。
“哀家总以为,都是自己的儿女,对谁都问心无愧。可是当年赋儿忽然重伤,哀家便什么都顾不上了,赋儿若是不能继承皇位,那么整个淳于氏,整个朝堂,都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哀家那时总想着,只有保住了赋儿,才有再庇护音儿的能力。和亲将至时,哀家已然无心无力再为她争取什么。哀家要与你说实话——当年你和亲时,嫁妆丰厚,其实也不算是哀家格外的准备,因为那些,本就是哀家为音儿准备的。”
淳于太后望向她:“谁都没想到,你这过惯了金贵日子的小姑娘,竟会主动出面,要代替音儿去和亲。近来……哀家听说了许多的事情,才突然发现,若当年和亲的是音儿,哀家与她的母女缘分,兴许已经断在那处。”
“太后……”
“她做不到似你一样。或许早已经在令人绝望的羌王宫中香消玉殒,又何来如今的儿女绕膝,举案齐眉?”
周玉雁眼睛有些发胀,努力挤出一个笑来:“太后现在将这些陈年往事翻出来做什么呢?大家都好好地,太后只改高兴才是。”
“不是。”淳于太后摇头,她分明没有泪留下来,却让人觉得她周身都是令人窒息的悲恸。
“近来,哀家常常问自己,若是百年之后,这一生到底活出了个什么。”淳于太后握着她的手,笑容中有些自嘲:“可是顺着想下来,自己竟是一事无成,一无所用。”
周玉雁无言的看着她,没有再劝。
“年少时,以为得了先帝的情,不想在曲氏出现时,情变成了笑话;没了先帝的情,哀家便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养育赋儿和音儿上,哪怕夫妻情断,至少这两个孩子会成为哀家的骄傲,最终,赋儿被赵家人陷害重伤不治,哀家却因为赋儿的伤势和那些权势纷争,放弃了为音儿争取幸福,险些让她有去无回。后来想一想,哀家对赋儿的培养和照顾,又有几分是出自母爱天性,几分是为了家族利益?”
“自然是母爱天性。”周玉雁毫不犹豫的给出答案,淳于太后却笑了。
“是,哀家爱赋儿,可是哀家身上,还担着整个淳于氏的荣辱。其实这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这一点,你应该最懂是不是?”
周玉雁眼眸垂下,指尖微微发僵。
“当年你代替音儿和亲,却只留下那样一个条件。其实你不会不知道,昇平比起你虽差了些,但并不代表她无能为力,若她用点手段,不是没有办法将湛儿过继回淳王府,可是你给了哀家母女这么大的人情,只是希望昇平在这件事情上有淳于氏的帮助,能完成的更轻松些。你将王府的荣华和名誉看的比什么都重,所以你注定是最了解哀家的人。”
“可是你看看,哀家没了丈夫,没了儿子,就连女儿都守不住,到头来,仍是让淳于氏在过去的几年里低迷消沉,再无往日荣华。你说说,哀家到底做成了什么?”
在周玉雁开口之前,淳于太后忽然紧紧的握住她的手,连看着她的目光都变得热切起来:“过去如何,哀家没有心力再辩解,即便遗憾也只能认下。但眼下,哀家觉得自己还有一些事情是可以做的。这是哀家最后的机会,即便百年之后,也不会觉得此生白活一遭的机会。”
“太后……”周玉雁的眼神升起疑惑:“您到底要做什么?”
淳于太后眼中升起几分温柔,她紧了紧握着周玉雁的手,又缓缓地松开,仿佛一个仪式,终究走到了尽头。
“自然是……做一个母亲该做的事情。”
话音落下,淳于太后忽然松开了她的手,方才那些动容的情绪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了。
“哀家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更知道你如今关心湛儿的未来。哀家可以向你保证,即便是自己死,也会保湛儿平安无事。所以从今日起,你不必在带着孩子进宫,如此,湛儿也能认真的读书认字。”
周玉雁脸色一变:“为何?”
“哀家心意已决,此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即便你有心插手,哀家也不会任由你来捣乱。”
淳于太后很少说这样决绝的话,但如今她既然说出口,周玉雁隐隐感觉她是认真的,真的要将她隔离出去。
周玉雁的态度也强硬起来:“湛儿是我亲侄儿,昇平既然不在,我与生母无异,太后明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凶险无比,又为何要逼湛儿身陷险境?”
“哀家没有逼他。这孩子懂事,愿意承担。”
“可我不愿意,她的母亲也不会愿意!”
“dan”淳于太后忽然反问,竟将周玉雁给问住了。
她的脑子里回想起周湛之前与她说过的话,眼眶隐隐有些发涩。
淳于太后心意已决,态度坚定,但是她并没有强制性不许周玉雁与周湛见面,在表明了态度之后,大方让周玉雁去见见周湛。
周湛住在太后的寝宫里,衣食住行都被安排的很妥当,绝不会受半点委屈,饶是如此,锦葵和芙蕖还是趁着这次进宫的机会,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小玩意儿。细碎易携的小零嘴儿,忙中偷闲的小话本儿,正经的东西没有一个,助纣为虐荒废学业的小玩意儿倒是一个接着一个从身上掏出来,如今天气回暖,却还不至于炎热,周玉雁都没想到她们出门之前磨磨唧唧,这层层叠叠的衣裳里头竟然藏着这么多的东西。
她也不去打扰,就抄着手靠着回廊在一边偷看。
“姨母的病已经彻底好了吧?”周湛只在周玉雁最严重的几日回了王府,可是也见不到人,最终还是先回了宫里。
锦葵“昂”了一声,点点头:“母亲已经都好啦,不要担心啦。”
芙蕖认真的把小玩意儿摆开:“家里你不要担心呀,你现在要读书,好多事情要做呢。”
周湛愣了一下,仿佛是对刚才那句“家里”略有触动。
他看着面前的两位姐姐,浅浅一笑:“多谢你们。”
锦葵摇头:“有什么好谢的,这些东西你先收着,等你吃完了玩乏了,我再给你送新的来,母亲说读书用功是一回事,可是一直用功会把脑子读傻的。”
周湛轻笑起来,转而问道:“我书房立面的医书你们都找到了吗?”
两人的眸子齐刷刷的亮起来:“找到啦!”
多年以前,淳王重伤多年未愈,两位县主照料在侧,所谓久病自成医,她们照料淳王起居饮食,汤药煎熬,手中的医书都能堆放一整个书房。前几日周玉雁伤寒久久不愈,周湛得知她们对医药有些底子,见她们为姨母担心,便将这医书的位置告诉她们,让她们自己翻看。不得不说,从前两位县主做事都要面面俱到,这医书藏得都是珍本孤本,名方偏方一应俱全。
周湛将这些书给她们,未必是真的要她们短时间之内就成什么神医,相反,一来是为了让她们安心些,有点事情做,也好过整日无用的担心;二来,当日在归元寺的时候他们之间有些误会,如今他也知道了两位姐姐的过去并不算愉快,若是她们真的对这些医药毒物感兴趣,有几本正经的书能学一学,也好过自己瞎折腾。
两人果然也没有辜负周湛的一番心意,锦葵叽叽喳喳道:“嬷嬷说那都是母亲和姨母辛辛苦苦搜回来的,我们不可以弄坏,所以正在抄书哩。”
“抄书?”周湛一愣,旋即有些想笑:“书既然送了两位姐姐,你们自然可以随意翻看。”
芙蕖微微一笑:“既然是好书,更应该好好保存,这个母亲也教过我们的。”
锦葵歪着脑袋,忽然像个姐姐似的伸手摸摸他的头:“母亲说你在宫里每日都要读书写字,你写的字可好看了,我们是你的姐姐,没有道理做姐姐的写的字比弟弟的还难看的!”
芙蕖跟着一笑:“虽然你不能常常回府,不过你在这里读书写字,我们在府里读书写字,等到下次见面时再比一比哪个写的更好!”
周湛看着她们两人,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热乎乎的感觉,他弯唇一笑:“那就有劳两位姐姐好好照顾姨母。”
周玉雁看的出神,一旁传来男人的轻笑声时,她吓了一跳。
傅修宁负手而立,不知道来了多久。
她眼睛险些瞪直了:“你怎么在这里?”
傅修宁抬抬下巴,示意她看周湛那一头。
自然是为周湛而来。
“小王爷是淳王府唯一的血脉,淳于太后进来正在为小王爷物色名师,也向皇上表明了此意,又闻得下官从前在族学中有些浅薄的根基,所以特命下官今日前来,大概了解一下小王爷如今的学文水平,再根据他的情况选一个合适的先生。”
远处的三只其乐融融,俨然已经从医书说到了别处,锦葵和芙蕖对什么都好奇,一说起话来叽叽喳喳没玩,周湛竟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很是认真的与她们说话,算是难得的偷闲。
“看来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消去了。”
周玉雁沉默了一下才说:“小孩子本就没有隔夜的仇,他们之间更没有。”
“那也要看他们的母亲是什么人。”傅修宁突然接话,这话里竟有几分莫名的骄傲。
周玉雁警惕起来,不着痕迹的与他拉开距离:“你来找周湛,我便带锦葵和芙蕖先走了。”
“其实关于他们的事情,你不必操心太多。”傅修宁忽然发话,周玉雁顿住步子,不解的看了他一眼。
傅修宁也看着她,眉眼里尽是温柔与耐心:“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姨母,你看他们,总是像在看孩子,可他们除了是你的孩子,也有自己的身份。至少站在下官的角度,他们远比长公主所想象的要更加坚强聪慧。更何况,长公主以身作则,他们学到的,远比旁的孩子要更多。”
周玉雁的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不希望长公主将什么都看的危险严峻。”
周玉雁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你将湛儿推到淳于氏这一头,还想让我觉得,这事情并不严重,还会有更合适的解决法子。”
傅修宁看出她恼火,再说下去恐要发作,便自觉地闭上了嘴。
周玉雁让蓝秧去将两个孩子带过来,准备离开。见傅修宁还站在一旁恭敬等候,她忽然扭头:“明廷坚如今可好?”
傅修宁:“明将军尚好。”
“你可有去明府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