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二十年,秋。
西域风光,号称每年只刮两场风,每场刮半年。秋风刚扫过了黄门关,黄门关附近的高草就全都黄了,蔫头耷拉脑袋和大漠深处的黄沙绵延成一色。
西部边陲地区雨水本就稀少,加之去年和今年大旱,连续两个夏天基本没下过几滴雨,整个的高草本可以埋没牛群羊群,骑马在草中行走方能看到人头,今年草仅过人腰,而且早早就都往生了。
远处连绵不断的是昆仑山,山顶常年积雪的是神女峰,神女峰山的尖端经年隐藏在重重雾海中,雪山融雪蜿蜒而下,自西向东自山间峡谷汩汩流过,此段河名为凌凌河,绕过黄门关,在天南一段就汇入黄河。
神女峰上属于天,下入于渊,貌如松柏,美若娇姬,倒是挺名副其实的。
此处一望千里,除了这大漠黄沙夕阳如血苍凉壮美的景色,仔细瞧去,发现还有几缕烽烟在黄昏的微风中飘动,细听起来,好像还有疲惫不堪的喊打喊杀声。
有烽烟也很正常,这是西域和中原通商、行军的必由之路,自大楚建国以来这条路上就是三种情况轮流坐庄——
繁荣友好的状态就是马队驼队不绝如缕,各国均在此几个边陲小镇做生意,往来通商。
边境吃紧的时候大楚闭关,长城脚下用来双方出巡,大楚的平西军偶尔出来遛马,西域十国的游牧民族用来放羊。
如果遇到西域各国遇到天灾人祸,经济不景气,想进关来抢粮放牧,基本也就处于烽烟四起,两军对峙的状态了。
黄门关就处在这条必经之路上,主要防御的依仗是长城。几座烽火台将长城分为几段,由于此地多山,梵城、榕城、饮马镇、楼兰古城就星落棋布的分散在长城内外,成为这西部边陲贸易的小镇。
喊打喊杀生正是从梵城方向传来的。
但见数千人摇旗呐喊,举得是大楚的帅旗,有骑兵有步兵,骑兵射箭掩护,步兵举着盾牌苦不堪言的在梵城外的一个土坡冲锋。没办法,梵城地处半山腰,东边是悬崖峭壁,右边垂手是凌凌河,想要拿下梵城,必须要攻下这个土坡。
但是城中死守的回纥军队们已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死守。
话还得从半年前说起,那时候他们假扮成难民和商队,要求通关边贸和讨生活,递上的文书涕泪横流,简言之内容就是:没有大楚国,就没有新生活。
镇守的安西提督凌云名字起的壮志凌云,好像他人有多硬似的,可惜心还有点软,被磨了几次答应了。
——直接闯了大祸。
回纥王子见机不可失,直接铤而走险,派出手下两员猛将带领的先锋部队,想里应外合拿下黄门关,打通游牧民族进关放牧的通路。
西域连续大旱,牲口多有渴死,游牧民族以放牧为生,夏天尚且过不去,到了冰冻三尺、大雪纷飞的冬天可能就有灭族的危险。
——与其自己灭族,还不如去灭别人的族。
回纥部队隐藏在商队和难民之中,趁乱夺下了一段长城,好在安西提督凌云将军马上反应过来,将入城的回纥部队冲散成几段分头剿灭。
但是最大的一股一万余人由回纥猛将带领,拿下了梵城。
当时镇守在此的凌云将军率领手下的得力部将和回纥部队力战了一下午,终于不敌,还是没有挡住回纥部队攻下梵城的步伐。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梵城内粮食储备丰厚,一举解决了回纥乱军进关面临的粮食储备不足的问题,且梵城三面都有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城墙内里浇了浑铁和钢索,坚固异常,本就易守难攻。
害的凌云将军活生生的在这里奋斗了六个月,眼看着要入冬了,依旧一筹莫展。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可是手握六万人凌云少帅还是束手无策,那段土坡仅容几十人通过,剩下的三面都是天险,强攻几次都是伤亡惨重。且回纥主力正在集结,到时若里应外合,黄门关危矣。
凌云只能是对外散布城中回纥逆军已经战亡的消息,先稳一稳回纥主力,再“徐徐图之”。
今天下午安西提督凌云少帅更愁了,一脑门子黑云笼罩,他端坐在中军帐中——
为了方便攻下梵城,他把帅帐直接扎在了梵城土坡外刚出了火炮射程的五公里处,借着夕阳的余晖认真看下午刚接到的圣旨。
当今圣上景阳帝对凌云将军六个月还攻不下一个小小梵城非常愤怒,亲自下旨给了凌云最后二十七天的期限,二十七天攻不下来,请凌将军自带脚链和手铐,亲自赴京请罪。
凌云发出战报请旨的目的本来是想请求朝廷的火炮营增援,对此圣上也在圣旨中专门做出了深刻阐述:梵城内外番仅一万余人,但是梵城百姓十五万人,火炮营一旦开炮牵涉甚广伤其子民,望其好自为之。
好一个好自为之,凌云少帅一双饱经风霜的糙手将圣旨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没看到景阳帝有派兵的意思。
他摸了摸后颈,掏出玄铁的行军水壶,拧着川字眉眯缝着豹子眼,水壶从左手倒腾到右手,右手再倒腾到左手,问帐下立着的两排鸦雀无声的赳赳武夫们:“众位将军有何办法可以在二十七日内拿下梵城?”
少帅问话,不回答好像又不行,但是要是有办法这小半年早就说光了,一时间气氛诡异,个个低头不语,帅帐内掉根针都能听见。
终于,一个充满勇气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兄弟们自当全力以赴辅佐少帅!”
凌云少帅眉头锁的更死,眼角跳了两下,这不废话吗!
凌家世代为将,满门忠烈,父亲凌河王战功赫赫,二十年前率三万骑兵一举荡平西域,获封凌河王、凌国公,一时风头无两。
连家里的女人都出了将军,凌河王的侄女精通兵法、武艺高强,曾大败回纥国军队。
凌云十八岁从军,一直追随在父亲帐前,直到四五年前父亲因年事已高且边疆平静不再驻守边关,他才独当一面。而今这小小的梵城久攻不下,虽说两军阵前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还是让他自觉有一些——颜面扫地。
另外一个听起来更稳成持重的声音出现了:“少帅,那个…圣旨说入京请罪是否仅指将军一人去请罪,不是军官都要去吧?”
末了还心虚的欲盖弥彰的加了一句:“我也是担心全去了边关无人看守。”
真扎心呐。
凌云刚三十出头的脸上凭空瞬间挤出了几条皱纹,一抬头豹子眼眯缝着射出两股寒光,单手握紧的水壶眼看着就要掷出去。
“完了…”老成持重的声音吓得一缩脖子一闭眼,准备生生的抗这一水壶。
“报!”传令兵冲了进来,算是无意中解了这尴尬的局面:“少帅,三将军来了!”
传令兵刚冲到帐下,三将军就带着一股子悠悠的秋风吹进来了,颀长的身材一下子将账内的光线遮住大半,大尾巴狼似地一摆手:“不用报了,我自己进来。”
如果刚才凌云将军是三分无奈三分气,在看到他三弟这一瞬间就变成了三分无奈十二分气,当场喝令:“不是让你呆在狼场负责后勤吗!谁让你自作主张过来的?”
这在烈日暴晒的中军帐温度都降低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