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那姑娘提出想要与他相见时,他始终无法做出任何的回应,便报以长久的沉默,第一次,没有回复信件。”
为她的纯粹和热烈心动,亦为丑陋不堪的自己感到无地自容。
她越耀眼,他就越惭愧。
“在此之后不久,尚书府突然遭逢大难,小姑娘被送进了教坊司。他那时年轻,也有几分肯为红颜孤注一掷的果断,便悄悄放了把火,带着她连夜出城。”
说到这里,他神色终于露出些许恍惚,望向门外沉沉的夜幕,苍老的眼底映出满院绚烂的海棠花。
想来在逃往城郊的那段路上,他未必没有萌生过要与这个偷偷眷恋过的姑娘私定终身,共赴天涯的念头。
只是……他终究还是放弃了。
“她很聪慧,也很坚韧。适合更好的人,更好的去过完这一辈子。”
许多时候,人们总认为事情会朝自己理想中的方向发展,但最终都是一厢情愿而已。
那朵聪慧又坚韧的海棠花,还是固执地等了他数十年。
闻芊忍不住开口:“为什么临到分别,你仍旧不愿让她见你一面呢?”
老先生闻言浅淡地一笑:“大概是有我自己的私心吧。”
“倘若她今后同人问起我来,听到的,看见的,是文采风流,仪表堂堂的慕容家大少爷,我的自尊心或许能够好受许多——都是年轻时候的一点执着罢了,说来也怪可笑。”
一直沉默的杨晋突然道:“你就这样替慕容鸿文做了几十年的事,你不后悔吗?”
“火烧教坊司的案子,是少爷替我压下来的。”
桌上那幅绚丽的秋夜图墨迹已干,老先生一点一点将它卷起,“年少时,我曾亲眼看见他的手再也握不动笔,无论如何努力,纸上的线条始终是难以入目。他摔了无数的杯子,撕了无数的画纸,整日自暴自弃,借酒浇愁。
“出于英雄相惜,我曾说过要成为他的双手,为他画遍天下河山。而他那时也答应,会帮我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起初只是为了守诺,然年深日久,”他语气平静地像是在讲旁人的故事。
“我已经,挣脱不了‘归鸿先生’的束缚了。”
他这一生都活在旁人的虚名之下,活得久了,仿佛不知道真正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犹记得许多年后的某一日,慕容鸿文大病在床,昏睡着不省人事,唯一醒过来的一次,却是拉着他的手,不止一遍地呢喃着,说:“于归,我不能没有你。”
他那时才恍然明白,原来大少爷的心里也是恐惧的。
和他一样,恐惧着撕下那层本不属于自己的面具。
灯火摇曳,这个故事漫长而跌宕起伏,从两个不同的人口中讲出来,竟有着不一样的感受。闻芊五味杂陈地坐在原处,一开始那满腔的不屑与恼意,至此却也被支离得不剩甚么。
她说不出到底是眼前的这个人错了,还是棠婆错了,仔细想想似乎各自难辞其咎,但当真计较起来,又好像每人皆有份不得已的苦衷。
闻芊天生外貌出众,从小到大都很讨人喜欢,她实在无法体会到归鸿老先生因身份、面容的缺陷而低到尘埃里的那种自卑。
在她看来,喜欢了便要说出口,认定了,就该在一起,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和“万一”。
但退一步想,倘若当初他真的摘下面巾,或是同意见面,棠婆会介意吗?
还会像现在这样惦记他,惦记当年那段往昔吗?
这样一来,是不是不见更好呢?或许尚能给彼此保留一片干净纯粹的记忆。
闻芊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了一个怎么琢磨也不会有结果的怪圈里,她左右思忖,绞尽脑汁,才在心头体会到了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无力感。
本想问一句,那你心中可还想着她?
但当余光瞥到那片茂盛的海棠花丛时,又发现问不问也无关紧要了。
悠悠生死别经年,此中有誓两心知。
桌上的烛火爆出了一朵灯花,老先生把画卷放入锦盒里,顺手交到杨晋身边,“这幅画,我本想带进棺材,既然和大人有缘,就送给你了。”
杨晋正要推辞,他已塞了过来,侧头对窗轻叹:“这场中秋夜宴,其实是我的主意。”
“二十多年前,由于种种缘故,我不再动笔,大概是江南山水太温软,到了广陵,也不知为何忽地就生出些少年人的冲动来……”
此前还在感慨他的迫不得已,蓦地提起这事,倒把闻芊的怒意一股脑牵了出来。
“您老人家可真是说得风轻云淡,那慕容鸿文干的什么缺德事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您这‘少年人的冲动’,他能找着机会祸害人么?”
亏得自己事先吃了几颗楼大妈的独门药丸,否则,这会儿还指不定和谁鱼水交欢着供人欣赏呢。
老先生向她赔礼道歉,“鸿文从前也不是这样的,只是那病随着年岁增长愈发的厉害了,再加上大嫂去得早,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这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