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窗外的最后一点桂花在暖阳中簌簌而落,细碎的花朵轻不胜风,铺成满地碎金流银。
闻芊在痛苦的宿醉里醒来,顶着一头散发,稀里糊涂地坐起身。
“呃……”
游月和菱歌正在给她收拾屋子,听到动静便转过头。
“师姐你醒啦。”
游月把脂粉盒摆上,“换洗的衣裳在床头。”
菱歌端起铜盆,“热水也打好了。”
闻芊神情凝重地在两个小师妹脸上打量了一圈,捏着下巴沉思道:“奇怪,我怎么回乐坊了?几时回来的,为何一点印象也没有?”
游月同菱歌对视了一眼,毫不留情地捅刀子。
游月:“师姐你忘啦?”
菱歌:“你昨天喝醉了哦。”
游月:“一路上都在胡言乱语。”
菱歌:“还把乐坊里的师弟师兄师姐师妹们统统抱了个遍。”
游月伸出手指补充:“连曹老板都没放过。”
头顶一道响雷劈下,闻芊将这几句话在嘴里好好的咀嚼了一回,怀揣着一丝希望:“那当时,楼大夫在乐楼么?”
游月摇摇头:“不在。”
她闻言刚松了口气,菱歌便在旁接话:“不过他已经听说了,这会儿正在花厅等你。”
闻芊听罢,当下无力地摁住眉心。
完了……
只怕又要挨骂了。
她哀叹着起床穿衣,不经意看见被褥上落下的桂花,花香浓郁甜腻,隐约勾起一抹不太清晰的回忆。
好似是在哪处繁华热闹的大街上,周遭人群熙攘,极目灯火阑珊,满世界酒香四溢。
闻芊向她俩询问,“昨天我有非礼过杨大人么?”
菱歌如实道:“没有,杨大人不在呀。”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声,仍觉得奇怪。
嘴里似乎有甜甜的味道。
会是甚么呢……
秋风从院内吹进来,杨晋正伏在案前看卷宗,突然一激灵,偏头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施百川闻声自书架后探出个脑袋:“哥,没事儿吧?可要添件衣衫?”
他摇摇头接着查阅,“我不冷,不用麻烦。”
闻言施百川也没多问,只见杨晋翻了一页书,手便不自觉地在唇上来回摩挲,他狐疑地皱眉,心中暗想,大哥今天好像摸了一上午的嘴了,甚么缘故?
手里才把一卷书册放回架子内,一个锦衣卫小旗便匆匆走进来,先朝二人施礼问好,随后方道:
“杨大人,有您的书信。”
他把案卷放下,“多谢……从何处寄来的?”
“京城。”
杨晋拆开信封,指背在嘴唇上轻轻抚了抚,信笺上墨痕微凸,笔锋有力,是父亲的字迹。他垂目上下一扫,神色从悠然变作冷凝,眉峰亦随之皱起。
施百川在旁奇怪:“杨阁老说甚么啦?”瞧他不答,便自己凑上来看,匆匆一目十行,很快了然道:
“哦……他要咱们回京?”
杨晋这才合上信纸,语意不明地低低嗯了一声。
“那太好了。”施百川并未察觉他表情有异,倒是对能返京分外欣喜,在屋内上蹿下跳只恨不能原地起飞。
“早就想走了,这江南水乡太消磨人意志,连本地的锦衣卫讲话都一股扭捏之态,看来看去,还是咱们京城好……是吧,哥?”
他发呆了一阵,才回神:“嗯。”
“诶,既然如此,总不能白来,我得抓紧时间买些特产。”言罢,便把活儿一丢,风风火火地往外跑。
杨晋垂眸将信笺丢回桌上,心事重重地支着额头,默了半晌才靠在帽椅之中,仰头轻叹出声。
要回京了……
*
霜降这天下了场小雨,城郊湿滑难行,不过短短几日,棠婆的墓碑上已生了些苔藓,枯萎的棠花散落满地。
楼砚拿小刀细细刮掉,在坟前放了些食水,双手合十拜了拜。
他在广陵已住了两个月,今天是北上的日子。原本想留到月底,但因为京城有生意需要应付,不得不提前启程。
闻芊和几个小师妹将他送到城外,马车停在木桥旁,楼砚望了一眼,含笑让她们别再送。
“我明年还回来呢,这么依依不舍的,可让人不习惯。”
几个女孩子满眼的难过,牵住他衣袖,“楼大夫要保重身体呀。”
“楼大夫也别老想着师姐,反正她没良心,要记得多想想我们呀。”
“就是呀。”
闻芊:“……”她暗自龇牙,这群臭丫头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啊!
楼砚附和着笑了两声,面对外人倒还是维持他那副斯文儒雅,翩翩公子的面孔。
闻芊将包袱递过去,“北京比南边冷,我给你带了两件厚实的斗篷,还有你常使的手炉,路上应该用得着。”
行李厚厚的一大包,从未见她如此贴心,楼砚甚是受宠若惊地背起那鼓鼓囊囊的包裹,刚要开口感激一番,就听闻芊正色道:“可别忘了替我留意新出的妆粉。”
“……知道了。”
在旁的小姑娘替他招呼车夫来帮忙,他侧目观察闻芊的神情,怀疑道:“我怎么觉得我要走了,你还挺高兴的?”
“有么?”她不以为意捻起一缕秀发。
“我走以后,你记得好好留意下身体,饮食要有规律。”楼砚不放心的开始絮叨,“凡事别逞强,不要弄伤自己,有甚么事让曹老板出马就好了。”
“这世道不安稳,晚上切莫随便出门,记得少喝酒。”
“还有那个锦衣卫啊……”
闻芊翻了个白眼,崩溃道:“楼大奶妈!”
一干少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楼砚无奈的闭了嘴,盯了她一会儿,总感觉有许多话没说很是难受,只好朝旁吩咐:“多看着你们师姐一点儿,知道么?”
几个年轻女孩子嘻嘻哈哈笑得花枝乱颤,“知道啦,楼大夫!”
他摇摇头,终于转身登上了车。
近年他几乎年年都回来,同样的戏码看了不下十遍,故而面对离别,闻芊倒没多少伤感,反而有点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