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杨晋带到杏林医馆门前时,闻芊深感撒谎不易,但事已至此再打退堂鼓已经迟了,只能硬着头皮撑下。
医馆里原有一老一少父子两个大夫,年轻的出诊了,唯有老人家留下看店。
短暂的问诊把脉之后,闻芊坐在病榻上,戒备地盯着他。
老大夫站在她对面,也神情肃然地盯着她。
两人就这么相视许久,大夫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瞧姑娘这伤,不像是被蛇咬的……”
闻芊脸不红心不跳地打断:“怎么不像了?”
后者伸手比划,“你这两个印子,距离能有这么长,可寻常的蛇,两牙之间最多也就这么短。”
“不错,是条大蟒蛇。”
杨晋听完就诧异地望向她。
老大夫狐疑道:“可若真是大蟒蛇,牙印也不至于这么浅。”
这马跑得着实天外飞仙了点,闻芊不过顿了片刻,仍决定把一本正经的胡诌进行下:“你们没见过,那蛇头大,牙短,身子细,竹青色的,尾巴尖上有一抹红,溜得也飞快,往草地里一躺,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老大夫被她说得一愣一愣,偏偏很较真,“蛇要么大,要么小,岂有头大身子小的。倒是有种蛇头较大的绞花蛇,可那牙也不应该是这般……”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啊。”闻芊托腮笑道,“老先生,你该多出看看才是。”
他思索须臾,竟颇有求知欲,“姑娘能否把这蛇画出来我瞧瞧?”
“我不画,我也不会画画。”
“随便勾两笔也行。”
“让我画是要给钱的。”她挑眉。
“……”
尚未给诊金,就先讨着要银两,纵然行医多年,老大夫还是惊呆了。
生怕他俩再争下没完没了,杨晋只好先将大夫送出,托他开副避毒的方子,以防外一。
直到行至门口,老大夫还喋喋不休,像是非得要把这大头蛇一说与他讨论出个一二来才作罢,杨晋无奈地笑笑,连声敷衍着应了。
闻芊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探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不多时见他回来,忙摆好姿势,郑重其事道:“多半是个庸医。”
“大夫说没事,应该不要紧。”她能如此活蹦乱跳的,想必也无碍。
方才还打算证明自己没中毒不必大费周章的闻芊,经过和大夫那一番理论,已生出“我就是被蛇咬了,很严重,不治会死”的倔强来,当即反驳道:“那可不一定,没准儿后劲大呢,我觉得自己现在挺难受的……头晕,犯恶心,还很想吐……”
说着她痛苦的颦起眉,作势便要往后倒,然而还没等靠到软枕,一只有力的手忽将她后背托起,闻芊尚未开口,杨晋温热的掌心就覆了上来,贴着她额头,就这般静静地停了许久。
温暖的脉搏在肌肤间平和地跳跃,他眸中的神情较之平时多了些冷峻,拧着眉不知瞧着什么地方,好一会儿才缓缓撤了手,轻叹出声,“是我考虑不周,今日不该让你的。”
这番道歉,倒让闻芊没由来的一阵内疚,再也生不出什么使坏的心思,反而有些过意不。一时便僵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病榻靠窗,初冬的风将帘外的铃铛吹得叮叮作响,送来一股雪晴云淡日光寒的冷寂。医馆临着街道,市集上乍然喧哗的动静几乎瞬间就传到了屋内。
闻芊好奇地转头扒在窗边,但见两个官差模样的人在墙上张贴告示,周遭则围聚着一群踮脚瞧热闹的老百姓。
“官府这是在作甚么?”
杨晋摇摇头,他刚从外面回来,也不明白广陵知府在闹什么幺蛾子,依言起身,“你躺着,我看看。”
说完便出了门。
闻芊倚在窗旁,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瞧见杨晋走过。那边官差贴完了通告,一回头与他打了个照面,貌似吓得不轻,两人不住抓后脑勺,最后愣是往他手里塞了几张还没贴的告示,颇有几分当面行贿的意思。
她在屋中看得直笑。
不多时杨晋就回来了,拿着厚厚的一叠纸。
“官府的悬赏通缉令,我料想,多半是谭复的意思。”
闻芊接过他递来的一张,粗略看了看不禁咋舌。
一百两黄金广招天下能人异士除山中鬼祟。
“一百两,你这位师兄倒还真是舍得……”
杨晋却并不看好地皱起眉,“谭师兄还是太着急了,眼下用这种法子,只怕会适得其反。”
告示牌前站着一群目不识丁却还奋力伸脖子张望的路人,官差摊开文书在旁朗声宣读,读到“一百两”和“黄金”两个词时,四面八方的目光堪比熊熊大火,顷刻燃起一片轩然大波。
人群中,几个布衣短打的男子挤了出来,勾肩搭背地走到近处的小酒家里。
富贵人家吃酒上酒楼,寻常给不起几个子儿的人便知情识趣地往街上巴掌大的酒肆中凑。
酒家虽小,但五脏俱全,只摆得下五六张桌子的厅堂中座无虚席,后厨飘来菜肴的香气,桌上一群三教九流推杯换盏。
此刻因为天阴,室内点起了昏黄的灯,就着窗外滚滚的寒风,显出一丝“浊酒一杯家万里”的江湖豪情来。
布衣男子们寻到那张已坐了两个人的大方桌坐下,对面一个小胡子起身给他们倒酒。
大口吃了几片肉垫肚子,其中一个便开口谈起悬赏的事。
“一百两黄金,哪怕咱们兄弟几个平分,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
“说得对。”另有一人附和,“管它什么山鬼,多半就是个块头大一点的山猪,唬人罢了。”
听了这一席不怕死的言论,角落里一直默默不语的矮个子神色惶恐地打了个哆嗦。
“那、那不是山猪,绝对不会是山猪。”
此时才有人想起什么,“对了,李铁锤不是见过山鬼吗?让他来带路最合适不过。”
矮个子却大惊失色,忙不迭摆手,许是由于害怕,倒连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死活堵在嗓子眼儿。
众人即刻表示赞同,“铁锤,这山鬼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他脸上有坑坑洼洼的淤青与疤痕,全是新伤,在座的都听说他前段时间被鬼揍过,原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却来了兴趣。
“他……他就是鬼啊,孤魂野鬼,力大无穷,人高马大,招子青灯儿似的,一掌还能拍碎大石头。”
矮个子说得语无伦次,众人也听得趣意寥寥,感觉还不如说书先生讲得精彩。
“甭管是人是鬼了,早早下手,别让黄金给旁人抢了先。”
一干地痞混混凑在一块儿想对策,满脑子都是杀山猪的法子,计划列了一大堆,最后才发现面临一个大难题——如何把山鬼引出来?
“我早些时候听说,那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儿对小孩子很感兴趣,咱们不妨找个小娃娃试试?”那人想出这么个绝妙的主意,不禁沾沾自喜。
一语既出,坐下连声称赞。
“若是……不小心把人折在里头了怎么办?”
他说不要紧,“一口咬死了是山鬼干的,反正刀剑不长眼。咱们要杀了那怪物,大伙儿还得把咱们供起来,谁会想这么多。”
地痞们纷纷觉得有理,当下把酒喝光,各怀鬼胎地往外走。
*
杏林医馆内。
闻芊坐在床榻上,看着杨晋手里的那碗黑咕隆咚的药,登时有种“杀敌一人,自损三千”的悲凉感。
她往后挪了挪,笑靥如花,“不用了吧,不是说皮肉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