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芊自小要强,活了十几年,大部分时候都是充当着给人“出头”的角色,自以为天下的高山,就没有她闻姑娘翻不过去的。然而时至今日,才隐隐约约体会到站在别人后背的阴影下是什么感觉。
那是一种,好似地动山摇,苍穹崩塌,也能无所畏惧的安心与坦然。
当杨晋站在她面前时,闻芊头一次生出依赖感,这情愫一闪即灭,甚至于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就悄无声息地沉寂下来。
一帮呈口舌之快的百姓乍然看到锦衣卫,似才想起周围还有官府的人,瞬间安分了不少,可碍于脸面,不得不应上两句:“怎、怎么交代……”
杨晋偏头冲着身后递了个眼色,一个锦衣卫小旗忙会意小跑上来,将怀中一个小卷轴打开。
“此人名叫刘培,广陵城里甜水巷中的混混,成日不务正业,偶尔也做点干当人的活计。前几年因偷窃入狱,被放出来后又因□□妇人再次被捕。”说到此处,便有意无意地看了罗知府一眼,“他在官府中大概有些人脉,上一年醉酒将卖酒的老汉打成重伤不治而亡,算是三进宫,然而也关了不到一个月就放了出来。”
罗知府的脸色当即不太好看,赔着笑支支吾吾地对杨晋解释。
他没搭理,只看着一腔愤慨的人们,淡淡道:“这便是你们口中的‘良民’?”
许是出于理亏,无人应声。
杨晋斜眼朝尸首的位置瞥了瞥,紧接着不着痕迹的环顾四周,踢开脚下的一根残箭,“我倒是未曾听说,野人埋陷阱的手法能有这般娴熟。”
“他和官府有交情也好,没有交情也好,是不是以权谋私暂且不论。这种人在这个地方,夜深人静里,只怕干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闻芊一言不发地抬头看他。
杨晋人前人后有两幅面孔,熟识了之后尤为明显。
比方说当下。
他可以不苟言笑,整张脸都是冷峻的,目光含着锋芒与锐利。
被“恶名昭彰”的锦衣卫盯得背脊发毛,在场的平头老百姓都不敢和他视线交汇,杨晋也是很会做人,打了一巴掌后,开始给甜枣了。
“既然锦衣卫插手,闹鬼之事自会查个水落石出,届时任你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至于放火烧山,我劝你们还是别想了,依照大齐律,人为纵火是要重判,若不想去辽东充军,就莫要自找麻烦。”
他的话点到为止,罗知府倒会顺坡下驴,“都听见了么?听见了还不散了!在这儿聚着赶集呢?!”
在捕快的驱赶下,围观的百姓很快陆续离开,原地里只剩尚在勘验现场的官差,杨晋嘱咐完下属,回头对闻芊简短道:“你随我过来。”
她哦了声,难得听话,乖乖地跟在他后面。
一路走到林子的偏僻处,离人群远了,杨晋这才转过身看她,语气里听不出情绪:“闻芊,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她立马按江湖规矩一抱拳,笑容明艳:“多谢杨大人替我解围,恩情没齿难忘。”
他连眼睛也没眨,对此很是淡然:“没了?”
闻芊佯作听不懂,上前去抱起他胳膊,眸中带上媚色,“有啊,以身相许你要不要?”
杨晋垂下眼帘,就那么静静看了她许久,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点什么,最后还是轻轻一叹,带着半点不像是准备与她说笑的语气,开口道:
“我都替你背了一条人命,你还不打算告诉我么?”
她身形一僵,笑容凝在唇边,抱着他胳膊的手渐渐松开,眉目间终于有了些许尴尬的意味。
闻芊低头捻着青丝,“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他无奈:“我哪里都看出来了。”
“一开始在锦衣卫衙门听到谭师兄提山鬼时你的神色就不对,后来到了槐树林,见你那么大反应,我才敢真的确定……”
听到此处,闻芊才皱着眉头笑瞪他:“好哇,原来你一早就知道我在骗你?”
杨晋笑了笑,“就你那点把戏,我早说了,你是斗不过锦衣卫的。”
“所以我假装被蛇咬,你也知晓的?”她说完便哼了声,“害我白白伤一回,又喝那么苦的药,在旁看戏很有趣是吧?你们这些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他半是无奈半是好笑:“我那时也不知你会下这样的狠手……回头想想你做都做了,我若再说穿,你只怕会更气。”
好像以自己的性子,确实是会有这样的后果,闻芊受了他的照拂底气不足,只好老实地在旁当闷葫芦。
话题在不觉中被带出了老远,杨晋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说笑过后仍换回先前那幅认真的脸孔,问道:
“所以,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闻芊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在短暂的沉默后,她睁开美目,牵起杨晋的手,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一般,朝他点点头:“来。”
初冬的山林有种说不出的萧条,从天幕到大地,世间万物似乎都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哪怕四周的常青树依然苍翠茂盛,行走在其中还是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冷清。
杨晋被闻芊带着往林子深处而行,绕过山神庙,跨过溪水,不承想这片槐林有这样深,像是走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