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等闻芊这一觉睡醒,天光已经大亮了。
她迷迷糊糊地从杨晋胸膛直起身,就着一个慵懒的呵欠拢拢睡得已然蓬松的发髻。等她意识完全清醒后,才发觉杨晋正坐在原处含笑看着自己。
闻芊倒也不尴尬,很配合地凑到他唇边亲亲一啄。
“睡好了?”杨晋问。
“这哪儿睡得好,腰酸背疼的。”她随口抱怨,手抚着脖颈活动筋骨。
杨晋不动声色地把那条被闻芊靠了一夜的胳膊艰难的收回来,这会儿才感觉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他什么也没说,只用另一只手给她揉着后背。
闻芊兀自享受了片刻,余光一转,颇有些诧异的看见满桌叠得整整齐齐的家规:“你都抄完了?”
“是啊。”
“这么快,你一晚上没睡?”
杨晋不以为意地笑笑:“小意思,都是练出来的……要不要再回去休息会儿?看你眼圈都熬出来了。”
闻芊闻之大惊失色,忙拿手摁住眼底,对于女人熬夜的后遗症有与生俱来的恐惧,当下慌张道:“那我先走了。”
“嗯,去吧。”
祠堂里归于平静,更漏声滴答滴答。
杨晋往背后的椅子上一倒,将整宿的疲惫好好的舒展了一回,直到辰时末刻,门外候着打扫的小厮已开始着急地往里探头探脑的张望,他方才收拾着起身。
今日是沐休,杨阁老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用完饭在书房小憩了。杨晋把抄好的祖训用细绳打包,照例按时给他送过去。
其实闻芊昨天那番胡扯他并不认为爹爹一定相信了,如果一切真如此顺利,恐怕有大半的缘故是祖父写信替自己说了好话,所以这次他爹正好能借坡下驴。
书房的门没关,杨渐果然在里面。
杨晋在外面站定,抬手轻叩了几声。
“进来。”
若是在以往,杨阁老待在书房忙碌时,只会让他把东西放下,然后该干嘛干嘛,找个地方自己凉快,但今日,杨渐却出乎意料地让他把门关上。
难道还是为了闻芊的事?
“爹。”杨晋在心中暗忖,掩好门扉转过身。
杨渐颔首示意道:“东西搁那儿吧……坐。”
他依言坐了须臾,可总也不大安稳,索性还是站了起来,“您找我有事?”
杨阁老不知在写什么,终于将笔放下,双手拿着墨迹未干的白笺纸上下看了一眼,旋即望向他,“你的心思果然不在这里,都回来一天了,还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吗?”
杨晋被他问得一怔,将满腹的儿女情长尽数抛开,不过略一琢磨,骤然反应过来:“您是指大哥?”
“爹,大哥不在家?”
杨阁老冷颜道:“你大哥去了南京。”
他颦眉:“南京?”
大齐于承明十九年自南京迁都北平,但南京依然算是第二都城,六部与督察院等所有机构一应俱全,看上去浩浩荡荡,可有名无实,是个公认的养老之地。
他大哥家世显赫又是青年才俊,三十不到已坐上工部侍郎的位置,这个年纪正是施展才华的时候,此刻被赶去南京,几乎等于是发配边疆。
杨晋不太明白圣意为何如此:“信上没见您提,是今年出的事?”
杨渐靠在太师椅上,摁着眉心良久才吐出口气,“是唐石那件案子惹出来的。”
“总督府上查出了宁王的军火库,工部本就承办各地的军用器物,此事逃不了干系,可偏偏唐石半途被人灭了口,有人便趁机借题发挥,说是你和你大哥联手为之。”
杨晋哼了一声:“空口无凭。”
“不错。圣上眼里虽容不得沙子,为父这点微薄的脸面他也还是要给的。”杨阁老点点头,“所以上一年,你说要留在江南,当时我没阻拦,就是想着正好让你躲一躲风头。”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年,谁知今年年初又有言官旧事重提。”
朝廷里的言官素来是没事找事,无理搅三分的,杨晋早已见怪不怪。
“这一回的声势来得比上一回大,我怀疑是某人蓄谋已久。”杨渐双手交叠在身前,“幸而有太子与几位老友说情,你大哥才只是发派南京而已,否则按照皇上的脾气,闹不好咱们一家都得下面相见了。”
杨晋沉吟片刻,“您口中的这个‘某人’,莫非是指……”
他并未直言,只伸手指了指窗外初升的朝阳——杨晋当即会意。
果然是曹开阳。
这个在东厂朝廷一手遮天的宦官。
“石明朗死了,这个老东西也开始坐不住了。”杨阁老把一叠书卷仍在手边,“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个道士,顶了司天监的职,成日里和皇上论道谈经,妖言惑众。借占卜算卦之名,拉了不少人下水,只今年开春就有好些个老臣遭了殃。”
“此次冲着你大哥下手,多半是投石问路之举,想看看咱们杨家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到底还稳不稳固。如今他是鸣金收兵了,如若再有下次,只怕便是要动摇杨家根本,斩草除根了。”
杨晋沉默不语。
难怪临行前祖父会说那番话,眼下的时局确实不容乐观。
“你现在明白,我为何要让你回来了吧?”杨渐轻叹了口气,“要变天了,晋儿……此后你行事得慎之又慎,多加小心。”
他正色,颔首应道:“是。”
*
安置好了家事,杨晋白日里仍如以往一般上北镇抚司办差。
锦衣卫平时负责上朝礼仪,也就是大殿门外当门神站班,不时若听到里头皇帝龙颜大怒喊一嗓子“着锦衣卫拿午门前执行廷杖”,一帮人便得挽袖子准备干活儿。
然而他入职后好几日了,并不见安排早朝,反倒是要审的犯人堆积成山。
时隔一年,诏狱的规模好似又扩大的一倍,饶是这样也人满为患,一路看过去还有许多的熟面孔,其中言官居多,大概又是冒死进谏被抓进来的。
直到正午用饭时,杨晋才从赵青口中得知——圣上跟着青玄道长到城郊长明观清修去了,再有几天才得回来。
承明皇帝也不知是怎么。
从前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人,到了这把岁数突然信起了神佛。
皇上不在京,又没赶上去城郊的队伍,锦衣卫衙门里清闲得有点无聊。傍晚或是无事时杨晋会跑一趟“二十四桥”胭脂铺,给闻芊带些新出的脂粉。
她倒是适应得很快,也颇能给自己找事干,不是在家陪母亲下棋做女红,便是拉着她出门听曲看戏。杨夫人年纪大了,偶尔没兴致,闻芊就自行去逛京城的乐坊和戏楼,看她近来攒钱的速度,杨晋甚至觉得她有着手开一家乐坊的架势。
这日,早起出门时,他在铺子中买了一盒面膏。下午案子简单,吩咐好几个小旗整理卷宗,杨晋收拾完东西就打算回家,临行前却在北镇抚司门口被赵青几个人给堵住了。
对方笑得一脸谄媚,两手交搓的模样让人无法想象面前的这群便是平时上门逮人的锦衣卫。
他不解:“赵大哥,有事?”
“诶——”赵青拿拳头在他胸口一打,“叫什么赵大哥,你现下升了职,我们还因该叫你一声杨大人。”
杨晋难得被奉承,颇不习惯的笑笑:“不必这么见外,前些年承蒙大哥关照,我才是欠了你一笔人情债,都不知应当怎样还。”
“大家兄弟一场,什么人情债不人情债的,说出来那么生分。”赵青拇指往背后一扬,“老杨你难得高升,又刚回京,大伙儿特地摆了桌庆功宴给你洗洗尘,走,喝酒去?”
来得有点突然,他怔了下,想起还未曾和闻芊说过,本能地要拒绝:“这……我家中还有事……”
“吃个饭而已,能花多少时间?”赵青一肘子勾住他脖颈,“咱们酒菜都订好了,你要是不去那多扫兴啊!”
杨晋还在犹豫,他挠头做决定:
“几时你也这么顾家了?……得,回头我打发人到你府上知会一声总行了吧!”
“可是……”
“可是啥啊,别可是了,走走走……”
三五人边拉边拽地拥着他往外行,都是许久没见的同僚,盛情难却,杨晋实在没办法,半推半就地跟着上了轿子。
他原以为是去哪家酒楼胡吃海喝一顿,没想到停了轿,抬头钻出来居然是个歌舞坊。
杨晋皱起眉望向赵青:“在这种地方,办庆功宴?”
后者一脸“不解风情”的表情睇他,“兄弟,你可别小看这里,饭菜不比正经的酒楼差,花销可贵着呢!”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听雨楼光是一壶酒就比客栈饭店里高出三倍,若是再遇上闻芊这样黑心宰客的,陪着喝一杯能收好几两银子,堪比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开销。
对于乐坊,他简直不能再熟了。
杨晋无奈的轻叹:“换个地方吃酒行不行?”
其余人诧异道:“哥,专门给你凑钱挑的全京城最大的乐坊啊,这你都不满意?眼光也太高了。”
“不是不满意……”他家里毕竟还有个醋坛子,可说出来难免尴尬。
再推辞怕是不成的,杨晋一不做二不休,转过身就要溜,却被赵青眼疾手快抓住,大家都是干这行出身,不见得谁反应比谁慢,很快一边一人抱着他胳膊往里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