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村的年味是从腊八开始的,村子虽不大,却也张灯结彩的挂起了红灯笼,到了小年,气氛更甚,家家户户都开始往门上贴春联和年画。
闻芊一大早就被她娘拽起来沐浴洗头,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等她总算迷迷糊糊睁开眼时,铜镜里的小姑娘已经梳好了两个双丫小髻,包子似的顶在脑袋上,神气活现。
她没怎么睡醒,本能地想伸手去挠,半途就被她娘拽住了腕子,取而代之地塞了一大袋的腊肠到怀里。
闻芊迷瞪瞪地抱着,鼻中嗅到一股烟熏独有的香气,张口就问:“娘,干嘛啊?”
“这些天我连夜做的。”楼央收拾好被衾准备拿出去晒,在围裙上擦过手,事无巨细的叮嘱,“一共分了四份,你替娘跑跑腿,给你二叔、四伯伯、五堂婶儿和沈先生送过去。”
因为父亲死的早,闻芊家属于村子里的困难户,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便颇受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的关怀,腊月初各家就纷纷伸出援手,什么大米、酒水、猪头肉,挨个往她家里搬。楼央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剁了肉做成腊肠以示感谢。
熏肉,再加个漂亮的小姑娘充当门面,怎么着也算是个大礼。
闻芊就这么被她娘无情地推出门“出卖色相”去了。
年末将至,农活少了许多,日头一上来,村里人便陆续端凳子坐在门口嗑瓜子闲聊,闻芊这一路走过去,嘴就没停。
先是被喂了两颗粽子糖,然后是让二婶塞了一袋酥花生,她四伯三十岁高龄仍在打光棍,一上门就打算把腊肠切了炒个菜留她吃午饭。
闻芊好容易找借口溜走,在街上拎了拎油纸包一数,还剩下两户。
彼时楼砚正出来倒残水,就看见她半大一个小女娃,抱了满怀的腊肠敲响了对面五堂婶儿家的门。
偏不巧,五堂婶儿在楼砚家做客,开门的是她堂哥。
堂哥十五六七,生的人高马大,岁数长了闻芊一倍多,为人却有点小贱,尤其是手,没事儿就爱逗小姑娘玩。
“小妹儿给你哥送好吃的来啦?”他挡在院中笑嘻嘻。
闻芊鄙夷地抬头仰望他,由于身负重任,不能把腊肠糊他一脸,只好忍辱负重地哼哼两声,“我娘让我给你……给五婶儿的,你收好,不可以偷吃!”
“哎呀,说什么偷吃啊这么伤你哥的心,哥哥像是这样的人嘛。”他接过腊肠闻了一下连声说香。
见他这满眼陶醉的模样,闻芊暗自龇牙,见任务已完成,转身准备走最后一家,谁知一个不留神手上一空,堂哥顺势把她袋子里的腊肠捞起。
“喂……”闻芊不悦道,“这不是送你的。”
对方臭不要脸地举高高,“反正都给了一串了,何妨再给一串呢,小妹儿别那么小气嘛。”
“不问自取视为抢。”她跳了两下没碰到,只能在原地气成个精致的包子,“还给我!”
“别生气嘛,哥哥分你一半好不好?”堂哥还在作死,伸出手就要捏她的发髻。
楼砚在对面看着,一转身就冲屋里漫不经心的喊道:“五婶儿,五哥又在欺负阿芊了——”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房内雷霆震怒,隔空听到一声大吼:“楼——平——刈!”
后者尚没回神,斜里一只布鞋正对脑门儿飞了过来,不偏不倚砸了个脆响。
很快,堂哥就在她娘的淫威之下,顶着额头的大包老老实实地把腊肠还回去了。
“芊儿别理他,这臭小子野惯了将来准没出息……替我谢谢你娘的腊肠,有空常来玩啊。”
闻芊甜甜地应了,等五婶儿回头时,咧嘴朝那边的堂哥做了个鬼脸,幸灾乐祸地蹦走了。
她恰从楼砚家门前经过,对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闻芊却忽然站住脚,双目一亮仿佛瞧见了谁,欢欢喜喜的往前跑。
“朗许!”
楼砚的神色一黑,颇为不愉抿紧嘴唇,对那个半路杀出的外乡人无甚好感。
远处的少年年纪虽小,个头却已经和五堂哥不相上下,他背上背了个空竹篓,约莫是去给族长送了柴禾。
“等你半天,我手提得都酸死了。”
他轻轻道了句抱歉,把闻芊怀中的腊肠接过,“先前上山砍了点柴……这是要给谁?”
“给沈先生。”有了人拎东西,她乐得清闲,在旁喜滋滋地吃起花生。
楼砚墨迹片刻,把铜盆一放,推开篱笆门,“娘,我出去玩了。”
里头听到声音,“这么早……去哪儿啊?别玩太晚!”
他敷衍的哼哼两声,关好门,飞快追上了闻芊二人,许是已经习惯了他凡事都来插一脚的行为,闻芊见状也不意外,反而将手里的炒花生递了递。
楼砚并没跟她客气,抓了一把小心翼翼地兜起,细嚼慢咽一颗一颗的吃。
三个孩子在楼村里大摇大摆的闲逛,一个在前面开路,两个在后面收零嘴,拖拖拉拉终于走到了沈明昭的住处。
沈先生家比较斯文,门口的春联都是笔走龙蛇的气势,院内,年轻的书生正在给一窝小兔崽子讲故事,他们仨忙捡了位置跟着一块儿听。
昨天念完了《三国志》,今日换了本新书,说的是《战国策》的内容。
其中便有一则“惊弓之鸟”,讲战国有位高超的射手,名唤更羸,在与魏王谈笑风生之间,未用一箭却将天上的大雁给she下来,堪称神技。
闻芊津津有味的听了半个时辰,对那些人物典故皆提不起兴趣,却独独喜欢这个成语故事。她把腊肠送了以后,因不能释怀,便坐在村东头的矮坡上,仰头望着一排排飞过的鸟雀托腮出神。
朗许无所适从地在她边上坐着,一会儿揪揪地上的草,一会儿又把手放在膝盖上磨蹭,停不下来。
闻芊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良久才悠悠叹息:“……你说,这大雁的肉会是什么味道?”
楼砚:“……”
朗许如实摇头:“我没吃过。”
“要是射鸟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她沉吟琢磨,“也不知道这上头飞的,哪只从前受过箭伤……”
她忽然心中一动,“不如,咱们也拿一把弓来试试呗!”
楼砚才要说话,后者想也没想就答应:“好啊!”
朗许正愁无事可干,当即手脚利落地跑回去,这一找还真让他寻到一把大小合适的弓,两个傻孩子兴致勃勃地在蓝天下打转,商量着要如何下手。
楼砚无奈且无语地摇头,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哪有那么容易的?这天底下受过箭伤还活下来的鸟何其少,更别说要从咱们这儿经过,那得是千里……万里挑一了吧。”
闻芊没理他,招呼着朗许开弓。
他试了两下弓弦,就近折了支枯枝搭在上头。
“诶,有一群白色的鸟——我要那只!”她伸手指。
楼砚抬眸望过去,见朗许开始弯弓了,并不看好的摆首,“不可能的,他力气再大,这距离也超出了射程之外。”
“嗖”的一声,纤细瘦弱的树枝离弦飞去。
“别射鸟了,你要真想吃肉,到我家吃烤羊腿吧?”他提议,“朗许又没有打猎的经验,让我爹试试看或许可行。”
话音正落便听到朗许轻轻啊了声。
“射下来了。”
楼砚:“……”
世间的事永远都那么巧,可能傻人真的有傻福。
“这么有效!”闻芊欢欣鼓舞,大概没料到如此轻松,连着跳了好几下,“走,我们去看看!”
朗许收好弓箭,依言拉着她跑过去。
楼砚独自被晾在了原地,犹豫片刻,终于也耐不住寂寞,握拳在掌心里狠狠一打,只得紧随其后。
矮坡对面是个小树林,不久前才让村里的大人修剪了枝桠,放眼望去光秃秃的,一览无余。
没一会儿,三人就在一棵树桩下发现了那只半死不活的扁毛畜生,鸟羽纯白,双翅末梢为黑色,两条腿又长又细,嘴尖而粗壮,和大雁的有明显的区别。
闻芊从未见过这种鸟,颇为新奇,“这是什么?……瞧着挺像鹤的。”
“不是鹤。”楼砚摇摇头,“白鹤头顶有红冠,且叫声高亢,颈有黑羽。它通身洁白,大概只是形似而已。”
朗许倒是简单直接地把鸟腿一提,问道:“你想怎么吃?”
大鸟迎来如此暴力的无妄之灾,头朝地展开翅膀哀嚎着扑腾,很是凄惨,楼砚连忙制止他,“等等——”
“它腋下有伤,在流血呢,你先放下。”
朗许略显无助地愣了须臾,不经意地瞅了瞅闻芊,到底还是依言照办了。
楼砚将鸟平放在地,任由它无谓的挣扎了半晌,方掀起鸟翼查看其伤口。
闻芊不明所以地弯下腰打量,瞧不出什么门道:“真是被人射伤的吗?”
“不是。”楼砚颦眉沉吟,指给她看,“伤处成撕裂状,很新鲜,我想大约是与什么动物打架后留下的。”
他说完,仰头望向天空,萧瑟的苍穹灰蒙蒙的。
适才那一群候鸟早已不见了踪迹,而这只是刚成年的幼鸟,体型不大,也许是第一次踏上迁徙的旅途,现在离了鸟群又不识路,恐怕再难飞向目的地。
此时此刻,白鸟已失了体力,躺在干草上苟延残喘。
楼砚心头生出些许同情来,再看向闻芊时,目光便多了几分请求。她何其聪明,一眼就明白他心之所想,笑着高高挑起眉。
“……它还小,就别吃了吧?我拿家里的鸽子和你换好吗?”
后者一副考虑的模样,两手玩起垂在胸前的发丝。
“这个么……”
楼砚咬咬牙:“再加两个茶叶蛋。”
闻芊有意要逗他,还在犹豫:“两个茶叶蛋啊……”
楼砚一狠心:“和一打山楂糕!”
知道他是善心又大发了,闻芊故作勉为其难地答应道:“嗯……那成吧。”
朗许有些奇怪:“留着要干什么?”
“他手痒。”闻芊凑过去掩嘴解释,“村里没病人给他练手,估摸着看到这伤鸟想试试医术。”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随即想也没想就跟风赞同:“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觉得吃鸟肉不好。”
楼砚正在止血,闻言忍不住龇牙,心道:虚伪,你刚刚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包扎完了翅膀,白鸟生无可恋地躺在他怀里任人宰割,楼砚伸手摸了两下,忽然发愁道:“把它养在哪里好呢?”
“今年冬天那么冷,若是搁在外面恐怕不利于伤口愈合。”
闻芊咬着唇嗯了半天,一回头发现他那眼神,忙摆手道,“诶——先说好,我家可不行,我娘喜洁得很,鸡鸭都不许养的,还别说你这么大一只鸟。”
尽管知晓她会这么说,楼砚仍旧叹了口气,“……那怎么办?我娘又见不得这种野味,拿回去非杀了吃不可。”
“要不,拿绳子拴着先养在咱们祠堂里?”
“这如何可以!那可是祠堂!对祖先大不敬的!”
她翻了个白眼,“这样不行那也不行,还能怎么办?”
朗许是借住在别人家里的,自没有表态的权利,讨论了一圈无果,三个孩子面面相觑。
考虑到是自己要揽这麻烦的,楼砚最后只好选择悄悄把鸟抱回家。
“无论如何,先过了今晚再说吧。”
他把闻芊装腊肠的布袋子借了来,兜头将鸟一罩,一路飞奔。
正巧孟氏串门儿去了,他爹窝在房里削竹筷子,没工夫留心他,楼砚几乎是踮着脚尖跑进门的。
好在这鸟倒也识相,从始至终没吭一声,反而伸长脖子到处张望,险些被门扉压成一分为二,幸而楼砚眼疾手快将它的脑袋收回来。
哐当一声,他贴着门松了一口气,世界瞬间安静了,暖阳从窗外照进来,满室亮堂,隔壁老爹削东西的声响格外清晰。
楼砚坐下来,与那只鸟大眼瞪小眼的对视,就这么尴尬的望了半天,他反而觉得好笑,先噗嗤出了一声。
白鸟有些不解其意,缩着翅膀来回扭动脖颈。
见它乖乖的并不闹腾,楼砚便大着胆子往前倾,试探性地伸出五指,对方歪了歪头,等他摸到了脑袋,竟也不曾避开。
他心头不禁一软,顺着白鸟的羽毛轻抚。
“你不用担心,等伤好了,你就可以飞出去找你的家人了。”
后者不知听没听懂,任由他摸了一阵毛,兴许是感觉不自在,抖开没受伤的那边翅膀扑腾了两下,便兀自迈开长腿在周围环顾起来。
楼砚笑了笑:“你先玩吧,我去给你拿药。”
眼见来了不速之客,鸽棚里几只好事的鸽子陆续飞到窗边探头探脑的瞧热闹,上好了药,这鹤立鸡群的大白鸟也能收拢羽翼,用它那两条竹签似的腿在屋里走动,不时同芳邻们交流下鸟语,俨然适应能力颇强。
楼砚一面在桌上捣药,一面抬头见它神气活现地在鸽子们的面前逞威风,唇边不自觉浮起笑容。
转眼,日头由正中逐渐偏西,唠嗑了一整日的村民陆续收场回家。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随着孟氏提着菜篮子进厨房做饭,危险就步步逼近。
楼砚从她回家起便缩在屋里不敢出门,别说捣药,连咳都怕咳出声来,如临大敌,最后干脆连晚饭都找借口推了。
“小砚呐,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孟氏端着碗在外轻叩,“多少要吃一点。”
他周身的汗毛集体立起,捂住那鸟嘴磕巴道:“我……我肚子疼,一会儿再出来吃,你们不用管我……”
“疼得严重么?要不要找你二叔看看?”
“不用不用……拉会儿肚子就能好。”
孟氏先是感到奇怪,随后又劝道,“冬天饭菜凉得快……”
“没事,不要紧的,我待会儿自己热一热!”
孟氏拿他没办法,回到饭桌上,狐疑地夹了一口菜咀嚼着,“楼砚这孩子怎么怪怪的。”
知子莫如母,他这么一反常态,哪怕做得滴水不漏,孟氏依然心存怀疑。
楼父坐在对面扒饭,闻言抬头,“咋了?闹别扭啊?”
“他说肚子疼,叫我们先吃着。”她轻叹道,“好好的,也不知吃了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为何平日不看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