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她绞尽脑汁的为自己找理由,“我是因为……天太黑了,一个人睡会害怕!”
开了个头,后面便越说越溜,“我爹娘死的时候,整个家里就我一个,现在一闭眼,感觉他们都在面前晃悠,特别吓人。所以……”
听到这里,朗许差不多已经明了,铜铃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抱起枕边的陶罐,然后披衣翻身下床。
什么意思?
总不会是要找绳子把自己给绑了吧?
她坐在床边不敢动,却见朗许起身点上灯,随后似乎是想对她比划什么,隔了片刻又放下手,去翻角落里的包袱。
他提笔写了几行字,递到她面前——
你睡吧,我就在屋里。
继而像是怕她误会,又多加了几笔——
我睡桌边便好。
白纸上的墨迹清朗刚劲,好像因为主人无法言说而将更多的情绪倾注栽了其中。
铜铃此时才明白他的用意,等她明白过来以后,内心罕见的生出了一丝内疚。
“我还是……”
我还是回去睡吧。
这句话,在朗许给她拉上被衾之时又被无端咽了回去,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是为什么。铜铃鬼使神差地躺下,手脚不听使唤一般缩在尚存余温的棉被之中。
屋内的所有灯光都凝聚在桌上那昏暗的一点里,朗许取了长衫搭在肩头,却并没有要睡的意思,只随意地握着茶杯出神。
窗外的银辉将他的侧脸勾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但又让柔和的烛光所侵扰,整张脸交织着硬朗与温柔。
铜铃面向着他,尽管那只陶罐就在桌边,她眼下却并无心思留意,反而莫名其妙地盯着朗许瞧了好一会儿。
“恩公你……为什么独自出门呢?”她的语气不明显地带了些许小心,“你家里人呢?”
朗许不经意地一怔,像是刚刚回过神,低头写道:“我家里人在京城,是我自己想出来走走。”
“你离家出走?!”
他笑着摆摆手,表示并非如此。
铜铃脸色这才有所缓和,半支起身,“恩公离家多久了?就没有回去看过吗?”
住在京城,想来家中非富即贵……不过若不是负气出走,为何会是一个人?
再普通的人家,也会有小厮随行啊。
笔尖在纸上落下轻微的响声,他写道:“我洪熙元年时离京,已有四年没回去过了。”
“四年?这么久?”铜铃意外,“那你路上的盘缠怎么办?”
这回,朗许的笔杆子有些轻快。
——我会沿途卖些字画和草编的小玩意。
——因为每日的开销不大,这点银钱已能度日。
“你还会画画?还会做草编?”她双目顷刻一亮。
虽然十岁就跟着干爹混迹各个山头,但铜铃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年轻姑娘,多少带着孩子气,听完便瞬间坐不住了,趿上鞋子就兴冲冲地走过来。
朗许弯腰从包袱的最里面抽出一卷画纸,展开给她瞧。
画上正是咸阳古道的风光,纵横的山脉连绵起伏,蔚蓝的天幕下,曲折的道路一直延伸到天地交接的尽头,骏马驰驰,车轮滚滚。
铜铃小半辈子没接触过这么风雅的东西,举目间口中不自觉的“哇”出了声。
朗许在旁边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有浅浅的笑,心想索性再让她开开心,便铺开一张新的飞快勾画。
线条流畅简洁,铜铃斜着脑袋看,一时没瞧出来:“是什么?”
起初的笔画太少,乍然一望还有两只长耳朵,“兔子?”她猜测。
但很快,这耳朵下又生出了鹿角,像传说中的神物,“麒麟?”
“龙?”
“凤凰!”
他却还在画,寥寥几笔,瞬间让整幅画变幻万千,到最后才发现是个人,先前的兔耳和鹿角都尽数掩盖了繁复的衣饰上。
铜铃左右端详没看出个所以然:“怎么做到的……这画的谁呀?”
朗许笑了笑,伸出指头在她跟前虚虚一点。
铜铃在那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对准自己时脑中就开始怔愣,好似没明白他这手势的意思,半晌才匆匆去把那幅画收起来,嘴里嘀咕道:“哪里像我了,画得一点都不像。”
而她心中却想,的确不像,比她本人好看太多了……
之前不是没有翻过朗许的包,但因为满是杂物而未曾细观,他随身带了藤条,折下窗外的芦苇叶能编出蝴蝶和青蛙。
子时的夜里两个人皆无睡意,席地而坐,借着灯光把玩那些貌不惊人的野草。
铜铃的手实在称不上巧,一面学一面观摩,一晚上也折腾不出什么物件,朗许却甚有耐心的等着,三两下已扎出朵花,在指尖打了个转,信手插在她发髻上。
*
气候一天冷过一天,不知不觉,铜铃已经跟着朗许走出了北山,果真如他所言,每日花在衣食住行上的钱两少之又少,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吃馒头果腹,也就是有她跟着才会沿途去找店歇脚。
每到一处,朗许便会把他的画摆上摊子买,价钱很随意,卖得也轻松。
在江阳城的第一天,所有的字画和草编都被席卷一空——几乎是底价。
铜铃为此很是不值。
她觉得朗许这个人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天生的穷鬼命,难怪捧着一大把钱还成日啃窝头。
然而朗许本人却不怎么认为。
小城里即将迎来一场热闹的庙会,此时弄到些银钱以供挥霍,他感觉非常满足。
傍晚尚未来临,街上就聚满了人,舞狮的队伍从校场一路敲敲打打,踩高跷的小生和青衣穿得花红柳绿招摇过市,场面堪比大年。
铜铃从七八岁起便在这附近的村镇转悠,对庙会早已见怪不怪,没有朗许那么大的兴致,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
而他所在意的,似乎也不是那些敲锣打鼓的好戏,而是一帮还不及他膝盖高的熊孩子。
朗许由于身形的关系,在人堆中非常扎眼,便有几个大着胆子上来拉他的衣袖,待发现这个庞然大物脾气意外的好之后,一群孩子于是争着抢着要他举高高。
他站在糖果摊前,手里抱了一个,胳膊挂了一个,肩上趴着一个,脖子还吊着一个,显得很是忙碌。
“大哥哥我也想上树!”
“叔叔,我要吃糖。”
“我能玩这个小风车吗?”
铜铃被晾在一旁,看见此情此景,心中不屑:小孩子有什么了不起。
她别过脸,暗道:我也是小孩子。
正这么想着,朗许不经意朝这边瞧了瞧,随即把这挂着的这一大堆“饰物”放下,伸手往怀中摸去。
铜铃还在自己跟自己生闷气,一回头冷不防看见视线里冒出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她心弦无端端一跳,继而佯作不在乎地挪开眼,很大人的说:“我不要吃这个……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朗许倒也不介怀,仍笑得温润,俯身来去牵她的手,示意她往前走。
铜铃被他握住的时候,胳膊上难以抑制地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他手掌很大,掌心里有粗糙的体温,毫不避讳地从指尖传进来。
那些噘嘴抗议的熊孩子在身侧一晃而过,铜铃心理虽觉畅快,嘴上却还嫌弃道:“干嘛呀,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跟着朗许在人群中穿梭,远处黄昏的最后一点光晕逐渐沉入了地底,漫天铺着烈火燃尽后的余晖。
夜晚来临了。
庙会的灯火璀璨如昼,周围喜气洋洋的面容在灯光的明暗间闪烁。
朗许在一个摊子前停下,他身躯一挡基本就瞧不见对面是卖什么的了。
听小贩兀自说了句“五个铜板”,便知晓是买了何物,铜铃正要开口,他突然转过来,带着个狸猫的面具与她打了个照面。
面具和他的脸相比好似巴掌大小,绳索险些将面皮勒出一条深沟,岌岌可危。
铜铃一个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