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的心里不舒服,不敢发作,小心翼翼地抬一句杠:“可贵府老爷跟小人说好了的,是二十九日,明天交款。”
潘小园笑道:“这不是钱筹到了,早一天买货,早一天获利,怎的,放着现成的钱,你还非得等一天收不成?”
说毕,一张纸条劈头扔出来。乃是西门庆的手写便签,说已经提前凑齐定金,今日派府中下人某甲、某乙,向掌柜的敬呈——当然是萧让顺手写的。
接着,背上包袱解下来,“喏,验收下。”
那掌柜的看到真实不虚的钱引,再估量一下那摞钱引的厚度,态度立刻诚恳起来,笑道:“小的这也是谨慎……”
一边说,一边拈起一张,对着窗口光线,细细看起来。
潘小园大怒:“这都是我们老爷亲手清点的!还能有假?”
燕青反倒斥她:“人家大宗生意,谨慎些是应该的,万一数目不对,谁负责?”
这俩狗腿子互相不服气,那边掌柜的连忙将钱引迅速清点一遍,招手叫来个得力的伙计,低声嘱咐两句,教再验一遍。
潘小园突然警惕地左右看:“喂,掌柜的,你这儿安全不,别突然来个强盗土匪什么的,要是这钱丢了哪怕一张,我可就得把脑袋割下来赔老爷了。”
掌柜的忙道:“安全,绝对安全。”
燕青也在旁边不断打岔,一会儿挑剔茶水不好,一会儿说外面下水道反味儿,一会儿又说“老爷”如何看重这单生意,让掌柜的不许怠慢。
两人一边你言我语,其实心里头都悬着一条线,余光盯着那掌柜的手。
捻开一张,接着一张。久经考验、阅钱无数的一双毒眼睛,将那些青红盖印飞快地扫过去。便钱务负责人的签字、西门庆的花押,人的笔迹一般是无法模仿的。
潘小园从半盏茶水的反光里看那掌柜的神色。但愿金大坚别手欠,在他的“作品”上加什么独家印记。
半晌,那掌柜的抬起一双老眼,摇摇头。
“两位官人,这钱引……有些问题。”
潘小园心里骤然一沉,不动声色地问:“都验过了,还有什么问题?”
那掌柜的笑道:“你家账房想必是清点得错了,多给了两千贯。”
潘小园差点把茶水洒出来。也怪她从来没经手过如此巨款。金大坚这个“免费赠送”,差点吓出她心脏病。
“不知这两千贯,是也算在定金里面呢,还是……”
“不了,我们拿回去。”一文钱也不多给。
和燕青对望一眼。沉住气。
两万斤高档闽茶的取货凭证——这回不用担心是假货——一张一张的数出来。那掌柜的边数边说,他也是头一次做这么大单生意。两万斤生茶的茶引,还是跑到临近几家交引铺,三天前才全都凑齐的。
潘小园一把接过去。
“如此多谢。余下五成尾款,下个月我们老爷着人送来。”
那掌柜的连忙称谢:“小人在这里专望——诶,请签一下收据……”
潘小园一笑,指着那西门庆的便签,说:“这上面有我家老爷签字。”
那掌柜的摇摇头,坐回去。也是他太急着做成这大单生意,想着有钱人都任性,手续上也不求百分之百齐全。再说,能凑够五十万贯钱引,还都是他独家货号的票据,整个东京城里,怕也是没有第二家了——难道还会有假?
*
第二天,西门庆家的小厮玳安,身边围着五六个运钞保镖,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了交引铺,叫道:“掌柜的!钱带来了!我们来拿茶引!”
……
吵架声惊动了半条街,一帮闲人凑来围观有钱人黑吃黑,亢奋激昂,不一而足。
那掌柜的信誓旦旦,昨天你们老爷已经派人把茶引取走了,今天又来,难道是消遣小人?
玳安不信,叫道:“肯定是你将那茶引私自卖给别人了!编出套假话来哄我们!当初我家老爷跟你们谈得好好的!虽然没签字画押,但谁人不知道我家的信誉!你这老东西,太岁头上动土,小心我告到开封府,把你们这些奸商都抓起来!”
带的那几个壮汉保镖是干什么的,此时异口同声:“货交出来!没有就赶紧去进!今儿我们非见着货不可!”
那交引铺老板也觉得蹊跷,不想因此而结仇,心想要么自己让一步吧。
“那个,烦小官人回去回报贵府老爷,若是反悔了这桩生意,小人就把定金退回去,茶引给小人送回来……”
玳安愤怒地一瞪他,“茶引没有!”
“那、那……那小人就专等尾款了。”
“尾款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