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呢,估摸是在外面野得惯了,居然公开批评他意气用事、刚愎自用!左一句“同寅协恭”,右一句“亲仁善邻”,几乎是把当初宋江的送来那封信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诚挚恳切,一口一个梁山如何如何,好像一点也不记恨让梁山坑进大狱的事。
方腊左思右想,这小囡莫不是吃错药了。
再一寻思,一头冷汗。叩的一声轻响,手心里两枚鸽子蛋轻轻撞了一下。
他想到的是:梁山里单身小伙满山跑,不定是哪个臭小子把他小囡拐跑策反了!
先害她吃苦,然后雪中送炭的救出来,让她感恩戴德,甘做梁山鹰犬——这等操控人心的伎俩,他方腊过去也不少用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总觉得最熟悉自家孩儿的莫过于自己,却又不知,最不理解他们的也莫过于自己。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忽然想到,不久之前密探报来模糊消息,说把她救出大狱的,其中就有一个武功高强的青年才俊,生得也不赖,又是个久经考验的老江湖,小囡和臭道士当场就邀他来江南做客了——肯定是他。梁山上生得齐整点的男人屈指可数,不是张清就是武松,不是柴进就是花荣,要么就是史进,要么就是董平——不不,应该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燕青。
至于臭道士师徒俩,当初信誓旦旦唯圣女马首是瞻,自然也没什么反对的权力。难道他俩敢擅自把小囡绑架回来不成?
方腊平日里杀伐决断,江湖上颇有无情无义之名。可事情落在他家小囡身上,他感到有些久违的头脑混乱。
信折成小小的一块,放进袖子里。一群亲信早就围在旁边,伸着脖子等着他吩咐。
方腊板着脸,语调冰冷:“让伊过江。等圣女进了城,立刻给我拿住,送回杭州行宫。随行的一切梁山人员,就地格杀勿论。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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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金芝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轿子里,听着外面一阵阵乡音,不觉热泪盈眶。
出去也没多久,身边的人伺候得细致到位,也没饿着也没冷着,可怎么就觉得像是过了半辈子。时常的梦回苏杭,扬子江、太湖、滔滔沧海。就连那个臭脾气阿爸,也觉得不那么讨厌了。
轿子罩着厚厚的精致帘幕,穗子尖儿拖在地上,有规律地嗤嗤作响。听着外面有小贩、商铺、牛马驴骡、大舟小船,叫卖着各样吃食,是个繁华市肆。也时有刀枪之声,提醒着各位,这座市镇眼下处于战争状态。
方金芝转过头,轻声对旁边潘六娘说:“勿要紧张。润州是过去对抗官兵的据点,城防比较严。”
潘小园赶紧应一声。
两个苗条小娘子,挤一顶轿子绰绰有余,甚至能腾出手来伸个懒腰。体重上虽然不算轻盈,但也不过是个山东大汉的重量。两个人高马大的轿夫抬得稳稳的,只是气息有点急促,倒也不抱怨。
方金芝又十分自信地说:“我阿爸老听我话。到时侬不用多讲,伊应该晓得我意思。”
包道乙和郑彪也已随着进城,提前去府衙禀报了,一去就没回来,想必是十分顺利。
潘小园再点头,轻声问:“到时到了府衙,该怎么行礼?……”
没等方金芝开口解释,已经听见外面兵戎列队。有人扯开嗓子大喊:“恭迎圣女回朝——”
架子够大。感到轿子颠簸两下,想必是进了润州府衙。一个口音难辨的小头目大声引导轿子停下来。
抬轿子的不干:“俺们是奉命将小娘子送到她老子的营地里,你们是哪儿来的散兵游勇!”
回头喊一声:“喂,方小娘子,这些人你认识不?”
方金芝哪认得这些虾兵蟹将,更别提只是听一听声音。随口说:“不认识……”
抬轿子把她的话当圣旨,狗仗人势一呛声:“听见没!不把小娘子送到家,俺梁山的大哥们不干!”
吵吵嚷嚷的,外面的小头目想必是紧急商议了片刻,挥挥手:“进去进去。”
再往里一进,便有一个短须、一个长须,两个白袍人迎着了。
“恭请圣女下轿。”
方金芝这回认得,一个话唠,一个马屁精。
眉开眼笑:“王伯伯,吕叔叔。”
轿子落地。一排兵卒呵斥那两个轿夫:“这是阿拉王尚书、吕枢密,教中元老!还不快拜!”
俩轿夫一脸蒙圈,互相看一眼。
轿夫甲:“这也要拜啊?又不是俺们梁山大哥……”
轿夫乙:“拜了给梁山丢脸。”
轿夫甲:“就是!——要不作个揖?”
里面潘小园也低声说:“大哥们,能再往里走走么?我听着有点不对劲……”
话音未落,王尚书、吕枢密左右齐上。方金芝一只脚刚跨出去,立刻被迅速拉出一丈远。力道虽大,一点没伤,只觉得腾云驾雾,没来得及叫一声,已被挟到府衙最后面,几十人团团护住。
这才叫出来:“侬作甚……”
后面有人高声叫道:“教主有令,保护圣女,其余的格杀勿论!勿要让梁山人得逞个!”
刀枪乒乓乱响,声音顷刻间袭到眼前。夹杂着一句不高不低的:“轿子里另外那个小娘儿若真个不会武功,可以饶了。”
两个轿夫怔一刹那,脸色都是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