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渐渐的落针可闻,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潘小园却突然又神游了。方才讲得兴高采烈之时,一句“背叛师门”,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拉扯回现实当中。终于想起了此前一直心中担忧之事到底为何。
时局急转直下。她救过的那位背叛师门的祖宗,难道不会横插一脚,火中取栗?即便他是孤家寡人,也曾把梁山搅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况且那是因为他的心腹同党尽被梁山杀光,这才落得个形单影只。给他一点时间,焉知不会招兵买马,卷土重来?
当初他说的那句话,坦坦荡荡犹在耳边:“哪边会赢,我便支持哪一边。”
再看看眼前这座残破落败幽州城。己方会不会赢尚未可知,但能够确定的是,倘若给他足够的好处,让他和那个陷害过他的大金国化敌为友,却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倘若此事成真,那他必定会是比眼前这些梳辫子的女真人更棘手的对手。
必须抓紧时间,尽快将这位祖宗争取到自己这边来。就算争取不到,不能任他加入敌人一方。
这些念头只是飞快地在脑海中闪一闪。而周围的群众们早就急不可耐了。大叫大嚷的催更。
“然后怎样?”
“欧阳大侠有没有下手!莫要被这个逆徒绝地反击了!”
“唉,好人难当……我猜会有人给他报仇……”
“不不,肯定是安公子良心发现……”
“那一剑到底劈没劈下去!嫂子你快说啊!别吊我们胃口!”
潘小园飞快站起身来,一溜烟跑远了,丢下一句无比欠揍的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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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串的骂声追着,慌忙跑过两条街,正看到方金芝在摊派明教众人埋锅造饭,顺带跟百姓聊天传教。
但她身边的人也不多。大部分都去听潘嫂子的评书了。
“圣女、公主、娘子……”喘匀了气,直接跟她开门见山,“跟我们一道去梁山的那位史三郎,你们可有他的行踪消息?”
营救圣女,送还江南——史文恭给明教送这么一个大恩,不知何时会去兑现。若他真的有意复出争雄,明教也应该是起点。
方金芝怔了一怔,似乎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随后笑道:“侬勿要瞒我。当初北上之前,侬阿是给伊留话了?伊和梁山又结什么梁子了?”
潘小园心中佩服。猜得真准。离开润州之前,已隐约感到史文恭早晚会有江南一行,因此拜托润州守将,倘若见着此人,便帮她小小的递个条子。
知道史文恭跟梁山已经算得上水火不容,因此悄没声没让别人知道。至于他屠杀梁山好汉的“事迹”,也没和方金芝细说,算是给他保留一点江湖名声。
纸条没落款,想来他应该认得她笔迹。内容也十分言简意赅。四个字:燕云告急。
当时只不过收到岳飞语焉不详的寥寥几句急信,也无法百分之百确定时局的走向,因此也不敢再多写。
眼下幽州暂时安全,但燕云十六州的其余广袤土地,都还完全暴露在金兵的铁骑之下。当此时刻,多一个帮手是一个。以这场战争的规模,史文恭若想参加,也根本用不着和老仇人梁山打照面。
而她想着,自己亲笔写的这一句求助,大约怎么也会比金国抛出的橄榄枝,分量重些?
他当初还说什么来着?——“若是有人要置娘子于危难之中,我是不会与他为友的。”
这话她不敢尽信,但哪怕其中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她就阿弥陀佛。
方金芝也不多猜其中的曲折,十分大方地笑道:“侬问得正是时候。这是昨日有人从江南捎来个信。”
潘小园睁大眼睛,接过一张小纸条。那纸条被折成几折,只露出中间两段话,是允许她看的。
留守润州的明教军官说,的确是接待过一个自称姓史的江湖异人,声称和明教圣女、“灵应天师”包道乙都有交情,此次只是来拜个山头,观瞻一番。但彼时方金芝、包道乙等人已经随着梁山军和官兵北上,无人出来“认领”此人。那守将性格谨慎,半信半疑,只怕是江湖骗子,因此礼貌一番套话,说客人不如在城里耽搁几日,等圣女回朝再说?
史文恭似有惊讶,但毫无怨言,很有风度地告辞离开了。
那润州守将思来想去,只怕他真是圣女的座上宾,因此趁方貌派人南下送文书的当口,托人带信,请圣女确认一下。这一来一回,已是一月有余。
潘小园忍一声笑。难以想象史文恭被虾兵蟹将颐指气使,吃闭门羹的样儿。
“后来呢?他回来了吗?”
方金芝笑盈盈说:“这我弗晓得哉。”
消息不畅,但她觉得他大约是不会回来了。以史文恭的心高气傲,当初拜访梁山时受到了那么隆重的欢迎,尚且说翻脸就翻脸;这次明教小卒居然有眼不识泰山,想必他也不会腆着脸求见第二次了。
不过又有些放心。起码他头一个寻求合作的伙伴姓方,不姓完颜。这就够了。
更放心的是,还好他晚来一步,否则撞见梁山和明教罢战言和,双方在扬子江上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难以想象将是何等尴尬。
“那、那我的条子……”
方金芝在来信上一指,“送出去哉。不过伊好似没什么反应,看一眼,没讲话。”
潘小园有点后悔没落款了。这人大约以为是谁在他开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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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眷属们吃了晚饭,发了一阵子呆,想到了那个暖风如熏的东京城,思念了一下她的点心铺、孙雪娥、李清照、水夫人,又突然想起郓哥,不知他眼下在哪儿讨生活呢。
刻意不去想长城脚下正发生的那些事。然而到了睡觉的时刻,哪里合得上眼,辗转反侧,继续坐起来发呆。
远远望去,城头火把煌煌。长夜漫漫,十万守军丝毫没有懈怠。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声传令,“接应”,“掩护”,最后是一声绵长的“开城门!——”
慌忙跳起来,外衣也来不及披,脚跟打着后脑勺,随着几队官兵跑到城下。只见城门缓缓洞开,星光下隐约可见北方旷野,空地上整齐划一地驻扎着如蚁般的军队营帐,升起点点营火,被寒风吹得歪斜。
然而此时大军接到命令,迅速开拔。隐隐听到号令穿梭,营火一簇簇熄灭。
几骑马飞驰而近,马上的乘客全身带血,拖一把刀,眉目看得清晰。
她顾不得矜持颜面,挥着双手大喊大叫:“二哥!武二哥!我在这儿!”
脚下大地震动,武松飞也似的驰近,一道寒风将她笼在当中。
没下马,俯身抬起她下巴,疾风似的轻吻一下,喘息着告诉她:“突袭成功,敌军已乱,趁势掩杀!”再喘一口,加一句,“血不是我的!”
她愣愣的站着没动。舐舐嘴唇,舌尖是金属味、汗味、浓重的血腥味。
然后武松马头一拨,在她身周绕了半圈,跟新点起来的大军汇合,如同点滴入海,顷刻间便看不见了。